作者:七月新番
“铁官奴举事更是一次接一次。”
“我亲眼所见,还有哀帝元寿二年,京兆附近的百姓,因愤恨汉室加赋,竟放火烧了茂陵武帝的陵邑,火光之亮,可照见未央宫!”
人心厌汉,儒生认为汉家王霸制度不够彻底,百姓觉得日子越来越差,刘姓一连三代皇帝无后,怕是不行了吧?
连汉哀帝都觉得大汉撑不住了,要搞再受命,自称什么“陈圣刘太平皇帝”,最后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也算是自己承认汉家已衰。他估计也不想干了,居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考虑,要把江山禅让给董贤。
经历过前后两个时代的马援看得很清楚:“当是时,人心思汉?人心思变也!”
正是这思变之潮,才使得王莽应运而生。以“禅让”的和平方式,夺取皇位,建立新朝,实行改制,符合社会各阶层希冀缓解、消弭矛盾的期盼。是故汉、新更替,除汉朝宗室和少数臣僚零星反抗外,天下大多数人是什么态度?
马援道:“要么是引领而叹,满怀期待。”比如他们马家的几位兄长,就为王莽积极奔走,博得了新贵的地位,被王莽扩招的太学更是欢庆不已,觉得“不纯粹”的汉政终于结束,他们可以将圣人之说好好推行了。
“至于百姓,因为王氏擅朝,因号夺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故而其于刘于王,无适无莫。”
什么叫无适无莫?就是没有偏好,根本不在乎!
当年的事讲完,再回头看如今的情形,连马援都觉得滑稽:“可如今在王氏改制二十年后,却变成了‘人心思汉’。”
这点是必须承认的,哪怕在魏地,若揪着一个老农,问他新朝好还是汉朝好?他若肯说实话,绝对选后者啊!其余地方就更不必说了。
“天下人所思念的,当真是汉么?”第五伦却不以为然。
“那伯鱼以为是什么?”马援笑着不戳破谜底。
第五伦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两个字,马援凑过去一看,顿时哈哈大笑。
一字为安,一字为定。
“人心所思者非汉也,安定也!”
年纪稍大的人,都记得前朝的日子,乱世中的颠沛流离,自然会引起民众对以往虽不是家富人足,但也不乏安宁晏如、大小平安生活的温馨回忆。
对以往生活的虚幻、美化,自然会将以往曾遭受的种种辛酸、痛苦、七亡七死暂时抛诸脑后,而将现实中的痛苦无形夸大,然后对子孙感慨一句:“现在的日子,大不如汉时啊!”
在对历史没有太多了解的百姓心目中,汉朝就是安定的化身。不思汉,你让他们思什么?已经被妖魔化的秦?还是只存在于儒生憧憬中的虚无缥缈的周?
可以这么说,思汉,乃是陷入沦亡中的天下百姓,几乎唯一的选择,一个吹得巨大的泡沫。在这泡沫被残酷现实戳破前,人心思汉思潮,拥有巨大的“社会群众基础”。
第五伦点出了问题关键所在,但并没有什么用。
马援摇头道:“能如你我这般,目光如炬者,又有多少人?”
“耿伯山或许能看明白,但他还是觉得往后应举汉旗,为何?”
在第五伦看来,除却底层百姓,这大新的官僚、豪强们,也面临弃新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要么真如那鲍永一般,守着君臣万世不变之纲纪,觉得王莽从一开始篡汉就是错误的,一心复辟。对汉家王霸制度嫌弃了两百年,觉得不如周政的儒士,如今都改弦更张,开始反复叙述文景之治了。
头脑清醒点的,如耿纯等人,倒也不是真心怀念汉家,而是想要因势利导,充分利用这笔不菲的舆论资源,借此迎合招徕民众和士人罢了。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心能将旧日的幻影,变成强大的力量,甚至最终成真,至少第五伦知晓它成真了,否则怎么会有东汉呢?
所以现在新朝存亡未知,准备好跳船的人们,已经打算举起汉家的旗号了。
“故而冯衍、伯山皆咸称刘氏,不谋同辞。”
马援说道:“这所谓的遗恩余烈,说假也假,说真也真,虚虚实实之间,犹如汹涌大潮,浮沫虽盛,浪水亦强,凡俗人物,岂能抗之哉?”
“事已至此,形势也如此,伯鱼往后,打算如何做?”马援晓有兴致地看着第五伦,于他而言,其实举不举汉旗,亦是无适无莫,只想看第五伦会如何选?
若是退缩从众,那是明智的选择,但马援会对这女婿有点小小的失望,毕竟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位英主,是恢廓大度!
“我自出生以来,从没做过汉家臣子。”
第五伦抬起头,笑道:“以后,也打算站直身子,走自己的路!”
不做汉臣,单干到底!
非要论的话,对“汉”这个字,第五伦可比古人们有感触多了,它成了一个民族的称谓,这份情怀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玩某个游戏时也会吼一嗓子:“匡扶汉室!”
可却不意味着,你要做“汉”这个古旧王朝精神和肉体上的奴隶,看到它就要俯首称臣,你怎知那旗号下的是刘秀?还是卢芳?
在这“人心思汉”的大潮中,第五伦打算逆流而行,没有任何借势的捷径。这注定是一条最难走的路!在新、汉之外,开出一条新道,非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不可!
第五伦已经亮出了自己的打算,就看马援的态度了,魏地决策圈必须统一思想,先从马援开始。
马援对第五伦的选择,颇有些惊异和赞许,只说道:“我平素很少夸伯鱼,今日暂且夸一夸。”
“伯鱼自入主魏郡以来,简精锐之卒,发屯守之士,三军既整,甲兵已具,外御赤眉强敌,震动河济,使流寇不敢犯境。又相其土地之饶,观其水泉之利,制屯田分地之术,招募流民习战射之教,得甲兵近万。有他们守护,魏地百姓安其业矣。”
“要论思汉,魏地只怕是最不思的,因为近有第五,安定已得,何必再求远方之水?”
没错,这是第五伦的“群众基础”,亦是王霸之资。
第五伦避席道:“文渊,我正是想将这份安定,推向更广袤的土地,推向冀州兖州,推向全天下!”
不止是恢复安定,未来,还得有新的改变。
“但我一人做不到,得有公辅之士相助,需要萧曹、樊哙灌绛之辈啊!文渊可愿助我?”
马援是亲眼看着第五伦成长的,从细柳亭释万脩前的不屑,到新秦中一起“替天行道”时的赞许,再至贺兰山前道明志向的惊讶,一直到两家结亲的同舟共济。
第五伦有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但也有难能可贵之处,马援唯一担忧的是,他的器量,做一方诸侯没问题,但要论天下之主嘛……
当真够格?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马援尚未看到,比第五伦做得更好的人。
马援沉吟道:“如今看似人心思汉,可天下反覆,绿林的更始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往后盗名字者不可胜数,彼辈有无治理之才?是否会如王莽空耗人心思变之势一样,浪费思汉之势,犹未可知也。”
“故我以为,一旦新室丧亡,天下即将陷入战国之势,雌雄未定。”
马援已经改变了对第五伦的称呼,朝他作揖:“明公若欲有所作为,难是难了些,但亦大有可期!”
见马已经服,第五伦长舒一口气,亏得马援这厮跟自己还能达成共识,好歹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至于其余人等,这想法暂时不能如实相告,指不定会吓跑几个。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民,第五伦理解成“豪民官吏”。人不是靠嘴巴在耳朵边反复唠叨说服的,而是靠他们的眼睛所见,靠迫不得已的形势,靠被强行绑上驾车后的无奈,掏心窝子的人,一个就够了。
“但若想虎争天下,明公还差一样东西。”
马援开始为第五伦筹划起来,指出他最缺之物:“名分!”
这是现代人往往无法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名分真的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
马援道:“如今之势,与六国豪杰并起亡秦类似,王莽已与秦二世无异,明公这‘大新忠臣’,还打算做到何时?”
“章邯为秦尽忠,战败方降,世人于他却无一句赞辞。”
“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新室忠良的名号,不好用了。君不见,在魏地尚能招募寒门豪右子弟,可出了魏地,若非故旧,哪位贤才肯轻易来投你?古人云,爱屋及乌,反过来想,亦有恨屋及乌,新莽便是屋,明公则是乌!”
言下之意,第五伦得快点洗白了,若是晚了,加上不举汉旗,搞不好会被误会成王莽遗忠,到时候别说招揽人心,麾下的人不溜走就不错了,更有可能成为天下众矢之的!
反对王莽、复辟汉室,这两个未来的政治正确,总得选一个,大新忠臣?这天下沦丧,肝脑涂地之际,谁TM在乎你忠不忠!
第五伦笑道:“关于此事,我已有谋划。”
旋即便将自己粗略的打算与马援分说,关于如何从新朝这覆船抽身,关于未来如何在天下皆举汉旗的情况下,独善其身。
这想法,只叫马文渊都睁大了眼睛,今夜第二次重新审视第五伦,重新计算其器量。
“这不像你的作风。”
第五伦笑道:“平素需慎,但若想做得大事,却需要一点勇气与决断。”
对亲信的召见已经结束,第五伦关切的都是更深层的东西,入不入关?从始至终,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第五伦牢记一句话:“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所藏之器有二,一是上书请求要带入关的八百吏士,他们是星火;二是第五伦在关中列尉郡的名望和族人故旧,它们是早就囤好的“薪炭”,更别说王莽还答应,让他征募关中流民入伍,又给第五伦添了点柴禾。
待——就是硬拖。
时——就是机会。
至于动不动,得看最终是否有利可图。
第五伦的等待没有白白浪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情报网虽然较朝廷驿骑迟了点,但第四咸等人,还是将各种消息陆续传回,结合王隆所述,基本搞清楚了关中状况。
而“时”,很快也如期而至。
第五伦能拖,有人却不能拖,三月下旬,新朝最后的战神:大司空王邑,带着匆匆筹集的三十多万大军,出关了!
这意味着一件事。
“关中,已空!”
……
第220章 战神
三十多万大军,前锋已经抵达函谷关,后军尾巴还在霸桥。这一次,朝廷已经把老底都掏出来了,各路奉命征召拉来的士卒和壮丁在道者,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开拔之日,真可谓“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他们被王莽命名为“虎牙五威军”,被寄予厚望。
如此一来,关中几乎两户、三户一丁,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北军八校四万人,由新任的宁始将军史谌统帅,守卫京师——这史谌的女儿,已经被皇帝确定为新的皇后,准备下个月就迎娶冲喜。汉朝的外戚史氏,如今又成了新朝外戚,是自己人了。
六尉百姓已被过量征发,而那些位于上郡、北地、陇右的兵卒,因为来不及赶上王邑的大军,只能陆续集结,和被抓为壮丁的流民青壮一起,等着由“维新公”第五伦来统领:皇帝已经同意第五伦带八百吏士入关的请求,又派人去火速勒令其速来。
“第五伦黄口小儿曹,不过侥幸胜了赤眉一场,焉能称公?”
王邑对皇帝迷信什么“第五伦能破刘、李伪谶”不以为然,他一向和严尤不对付,在朝中多有争执,如今严尤败于南方,皇帝居然还将希望寄托在跟严尤学过几卷兵书的第五伦身上,真让人想不明白。
大司空已经将自己比喻成汉时的周亚夫,临危受命出关平七国之乱,被雪藏多年的他一直期待这机会,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人了。
但皇帝不愿让王邑在关中多等,绿林已全取前队,只剩下宛城的严尤、岑彭在坚守。而汉兵甚至还有余力派兵北攻左队(颍川郡),各地告急犹如雪片般飞来,这让皇帝王莽更加焦虑,勒令王邑速速出征。
好在,当王邑押着大军抵达新丰时,那人还是被从家乡给征辟来了。
“隆新公,陈孟公召至!”
“快请!”
王邑将兵书一扔,大笑着出得营门,却见来者是位垂垂老矣的长者,鬓角的头发比胡须还长,被征辟到军中来,满脸不情愿。
王邑几步上前扶着他不让下拜:“嘉威侯,真是许久不见了!”
此人乃是关中著名的“儒侠”,杜陵陈遵,与茂陵原涉并称关中双雄,唯一的区别是,原涉多混黑道,陈遵则混白道,做过汉朝的河南太守,又为王莽立建下了大功。
王邑很喜欢跟豪杰打交道,让人布置席位与陈遵亢礼,不因为他如今丢了官而慢待,在陈遵谦逊说自己来军中只会添乱时,王邑笑道:“十多年前,翟义在东方作乱,我奉命征讨,但关中亦有动荡,槐里地方大盗贼趟朋、霍鸿等人群起造反,当时陈公担任校尉,一举平定之。”
“如今纷乱再起,我需要陈公与我一同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