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78章

作者:七月新番

……

苍亭以北百里,聊城对岸。

迟昭平聚集的这几万人成分驳杂,有为了去河北讨一口吃食加入的兖州流寇;也有听信了迟昭平所说“破了元城,烧了皇庙,大河就能复归原位”的青州灾民。

如今他们为了一个目标混迹合流,就统一包装上了一层皮:赤眉。

想当初,樊崇带着部众以赤土涂眉,是为了与官军战斗时加以区分,可如今,抹眉毛在各路赤眉中,已经成了极具仪式感的事。

渡河前夕,迟昭平带着各路渠帅祭了青兖人崇拜的河伯、城阳景王、蚩尤等各路神主,又让人押了上百名神情落魄的人上来。正是为赤眉在各县抓获的贪官污吏、无良豪右,也有他们的家眷子弟,之所以不杀留着,却是另有大用。

“尔曹为富不仁,该死!”

群情激奋下,迟昭平简单宣布了这些人死刑,遂押入屋中,按倒在地,如同杀鸡一般杀了。

割了脖子,上百人就这样倒吊在房梁上放血,仿若某种可怖的血祭。那鲜血一滴滴落在桶中,大冬天里还热腾腾冒着白气,然后众人跟着渠帅相继入内,由迟昭平和她组织起来的一众傩面巫者以食指中指蘸了血,给他们抹眉毛。

鲜血涂在额上,将双眉连成一条线,傩面巫师们还念念有词,说是城阳景王、蚩尤庇佑,赤眉之人,将中箭不死,挨刀不亡,等过河时,要人人奋勇,冲锋在前。

“若是不慎擦掉该如何是好?”

“用刀划开手,以自己的血补上,若如此,法力尚在。”

许多人信以为真,只有几个聪明人嘀咕道:“上次攻打东阿也是这么说的,但该死还是会死。”

时值腊月底,外面的天气极寒,走在郊野中,额头的血线很快就冻住了,眉毛上凝结着赤色的冰晶。赤眉军裹着一路抢来的几乎所有衣裳,精锐则在外头再套冷冰冰的甲,一些人在寒冬里被冻掉了指头,但依然抱紧矛杆,紧跟着队伍行动。

按照赤眉的规矩,一旦离群,就会被抛弃,群聚才能在战斗后分到一口吃的活下来。

这一段十余里黄河已经冻上,之前奔涌的冰块、冰凌如今纹丝不动,但冰面绝非平滑,而是凹凸不平甚至犹如刀锋。有人没有硬质鞋底,才几步就被划伤了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坐在地上,指望好心的同伴将自己背过去。

赤眉军可以听到黄河水在冰下流过的声音,若是走的人多了,还会有开裂颤动之声传来,吓得众人趴在冰上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以龟爬的速度前进,赤眉军在地面上都没什么队列,过冰河就更别提了,七零八落,尚不如迁徙的羊群有序。

这样的兵卒,最怕半渡而击,所以迟昭平才得挑天气打仗,前日下了雪,今天起了小雾,周围一片白茫茫,甚至看不清对面的河岸,同理,敌人的烽燧也几乎废了。

虽然第五伦没法未卜先知,但他喜欢派斥候细作,加上马援昨夜的告急,亦知赤眉主力在茬平集结。可从发现敌情到将部队从其余可能的渡河点拉过来,需要一段时间。

能否拖住赤眉大军,全靠的是奉命在聊城守护河防的本地民兵了。

聊城尉鲁仲平,他家在五楼贼入寇时被毁,妻子也被掳走,这使得他极恨流寇。他为第五伦积极奔走,纠集了聊城等地两千人为民兵,每日在河边巡逻,他们最先抵达战场,阻击了赤眉前锋。

民兵们的装备简陋,比赤眉好不到哪去,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手里持着简单的木矛。

鲁仲康虽是儒士,却不怕死,他站在前头,为大伙鼓劲道:“一百年前,大河决堤,汉武帝亲临整治,数万人几乎砍光了聊城的树木,用来编织箩筐,构筑堤坝,终于堵上了决口。”

一百年过去了,聊城的植被恢复,但前几日又被砍伐了不少,削为矛杆,装上从武安铁工坊运过来的两千多枚锋利矛头,分发到每个民兵手中,可不能让他们当真斩木为兵。

今日,他们和祖先一样,要靠着家乡的木料,来挡住从冰面上汹涌而来的赤眉洪流了!

民兵们作战和赤眉很像,没有任何章法,众人就持着木矛,跟随鲁仲康簇拥在岸边,对准艰难走过来的赤眉戳去,两边菜鸡互啄,打得有来有回。

而附近的几支豪强武装,在没烽燧为雾气遮蔽无法燃火示警的情况下,靠着当地人乘驴骑马通告,亦跟着第五伦手下的官吏匆匆集结赶来。他们甲兵更加精良,或持刀盾加入岸边的鏖战,或分批占据高处,对准赤眉开弓射箭,在白茫茫的河冰上,绽放开一朵朵红色血花。

但本地人用木矛、弓箭、身躯构筑的小小堤坝,终究还是没挡住无穷无尽的赤眉洪流。对方有几万人啊,分成数支渡河而来,几千人的民兵和豪强武装虽杀伤数百贼人,却渐渐不敌,从岸边退到岸上,不断减员后萌生了退意。

“当当当!”

清脆的鸣金传来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向后退去,倒是鲁仲康颇为不甘,他今日换下了儒服,穿着戎装,亲自仗剑杀贼,沾了一身血渣子,眼看河防失守,直欲入贼阵而死,还是被民兵们拼命拽了回来。

鲁仲康不甘心地望河兴叹:“亏得第五公,才安定了月余,百姓刚刚返回庐舍,重修门扉,明年的种子也由官府发下来,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如今又要遭贼祸害了么?百姓何辜,聊城何辜?”

好在赤眉贼忙着在岸上站稳脚跟,没有追得太急,豪强武装和民兵全身而退。此时太阳已升起老高,薄雾渐渐消散,在鸣金结束后,再度响起的是隆隆战鼓!

靠着鲁仲康等人的阻击,赤眉大队人马渡过冰河,踏上河北土地之际,第五伦也带着士卒赶到!

东方,数万赤眉密密麻麻,额头上一抹红线,其下是饱受饥饿折磨的深陷眼窝,目光也是红的,只欲席卷河北膏腴之地,吃光一切能吃的东西。

中间的是白色,前日的雪未化,被撤退的民兵踩出了一串串脚印,如今成了空空如也的战场。

而从西面络绎而来的,则是醒目的黄!

按照第五营的老传统,在缺了马援部的情况下,常备军人三千余人,额裹黄巾,列队有序前行。

位于阵列左右的,是数千名豪强武装、各地临时征募的民兵散卒,也有样学样,或是庄园提供,或是市肆购买,甚至是自织自染,皆以黄巾抹额,等鲁仲康等人汇入后,这群杂牌军人数已逾上万。

虽然旗帜、甲兵、衣襟杂乱,阵列不齐,但唯独那一抹黄色,格外整齐划一!

连第五伦自己,也在皮毛内衬的铁胄上,系了一块黄巾,且亲登鼓车,敲响了反击的鼓点!

尽管对面人数是己方四五倍,丈人也还在拍马赶来路上,但第五伦已无畏惧。

“这场仗,是众志成城保卫家乡保卫黄河。”

“亦是我黄巾军,大战赤眉贼!”

……

第208章 换家

从第五伦鼓车的位置看去,越过己方犹如鱼鳞般的阵列,整个河岸边都站满了赤眉军,如同无数迁徙的角马群。

跟前段时日遇到的五楼流寇不同,他们倒也不是衣衫褴褛,穿着还真不错,毕竟逃灾的时候,带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衣服,虽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迹斑斑,但抢了大户后,又掠得不少。渠帅也好认,穿貂披裘的就是,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布,五颜六色都有。

若是将脸上的血眉毛擦掉,再洗把脸梳梳头,走入市坊里闾中,亦与寻常百姓无异——穿着女装那些除外。

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的武器,以及他们的眼神。

昔日在家乡唯唯诺诺,连税吏都不敢得罪的农民,如今却有胆量与官军作战,给他们勇气的不是城阳景王、蚩尤和各路神仙,而是饥肠辘辘的肠胃。

这几万赤眉军已经将对岸吃空,粮食将尽,否则也不会被迟昭平怂恿来和魏兵打硬仗。他们今早只吃了点薄粥,一碗下肚,虽说可以让人有力气撑一个上午,却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肠胃贪婪蠕动,渴望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

这亦是驱使他们冒着危险渡过冰河的原动力。

“打下聊城吃米。”

“打下元城吃肉!”

在迟昭平提前授意下,渠帅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日子赤眉军和陆续加入的流民,每天都被灌输河北如何富庶,吃不尽的粟米和肉,他们可以在这重新安顿。

从去年夏秋就开始流亡,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都在饥饿惶恐中,亲人渐渐离散,一起逃荒的乡亲络绎死去,本来已经渐渐麻木绝望,可如今却被迟昭平给予了一丝希望。

若有好日子过,谁当赤眉啊!

百人喊、千人喊,最后是万人同呼,赤眉军沸腾了,他们原本还冷得哆嗦,如今却仿佛心口多了一股热气,每个人都在大喊,面孔已经扭曲,双眼透出疯狂。

然后就在小渠帅们的驱赶下,开始向前走,往前跑,最先上岸的上万人,竟是在没有任何战术试探、前戏的情况下,一窝蜂直接冲杀过来!

“打胜仗,吃饱饭!”

……

驱使赤眉悍不畏死的,是饥饿与落脚的渴望,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团结在一起的,则是对这群飞蝗的恐惧。

上次在元城,非得第五伦挟持才肯让麾下郡兵卖力的兵曹掾柴戎,今日不用拿刀子逼着了,柴戎比第五伦还着急,对手下郡兵们耳提面命:“真要被赤眉贼冲过去,别说是粮食,怕是吾等连同全家老小都要让彼辈吃了,打起精神来,此役非打不可!”

位于左右翼的各路豪强武装亦如是,瞧着对面骇人的数量,单个的坞堡绝对撑不过一月围攻,这么多张嘴,准保吃得他们骨头渣子都不剩。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粮,可赤眉贼,他们要命啊!

各路民兵就更别提了,他们多是寿良本地人,前段时间被五楼贼肆虐的伤疤还没好,岂愿再受赤眉之创,将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让?亦明白此役确实如第五公所言,是生死攸关,鲁仲康带人汇拢后,还对众人大声宣扬,说赤眉被他们杀伤颇多,不过如此。

这“黄巾军”万余人中,士气最低,对这场仗最事不关己的,大概就是当初耿纯救到河北来的两千更始残兵了。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加上成昌之役的阴影在,都对这场仗十分排斥。

第五伦对他们已是颇为关照,驻扎期间数次亲巡营垒,赐衣食酒肉,许以战后让他们安家分地的承诺,稳住了众人的心,毕竟当兵前也多是苦出身,但此刻见敌兵众,人心又开始动摇了。

“耿君又不在,吾等何必卖命。”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

“第五公赐的酒肉,也没见你少食啊!”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责,第五伦还是赢得了他们中不少人敬重。

“成昌时,更始将军和太师也不乏好甲好刃,可几万打几万都输了,如今敌众我寡,能赢么?”

“成昌之前,吾等天天喝稀,来到河北,吃的是干饭,第五公与吾等同食,能一样么!”

“有敢誉敌恐众者,斩!”被耿纯推举为军司马的彭宠彭伯通声音传来,他就站在众人身后。

彭伯通手按着刀,眼睛盯着他们后背,骂道:“吾等本是败兵残卒,仓皇奔命,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得耿君引路,第五公收留,这两月才衣食无忧,秩序重振。”

“此乃救命之恩,谁若是不心怀报偿,而念着逃走,狗彘不如,我彭伯通第一个杀了他!更何况,若叫赤眉入了河北,吾等连最后一块安身之地也要没了,还能去哪?是加入流寇,还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

一席话稳住了众人的心绪,这时候,从第五伦所在的主阵大旗下,亦有门下吏往来传令。

“第五公有令:克敌者,豪右赐俘虏青壮为奴;士卒分予寿良无主之地;百姓民兵得粮布!”

都是不同阶层渴求的东西,两郡豪强永远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伦的旧部猪突豨勇一样能分地安家,而本地民兵则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发愁,正急需粮食布匹。

此役既是不得不战,又有许以好处,要知道,在魏地,第五伦的承诺可比皇帝的诏令管用多了!

被匆匆召集后的慌乱稍得安定,可对面却不给他们时间,伴随着一阵“打赢吃饱”的嚎叫,赤眉军开始了进攻。

没有鼓点,没有号角,亦无旗帜,全凭本能。前面的人开始奔跑,后面的人紧随其后,整个河岸边都是向前涌动的人头,几万赤眉犹如滚滚洪流,好似要把第五伦的“堤坝”冲垮,然后席卷整个河北!

第五伦就这样看着第一股浪潮迎面而来,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臧字营”上。

因为难以预料赤眉主力方向,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开外,第五伦带在身边的亦是两千,这亦是这场仗里,他唯一的嫡系。第五伦将其一分为二,安置在阵列中央。

第七彪带着短兵营作为第五伦的亲兵,在后。

靠前的则是臧怒的队伍,第五伦将府库的旧札甲、武安铁工坊两个月来用老工艺加班加点制作的新札甲,统统给他们装备上。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极高,手里是九尺长矛,矛尖打磨得雪亮,组成了大阵的最前方。

这却是第五伦经过与五楼贼的鏖战,摸透了流寇作战规律,又与马援等人推演战局后做的部署。在战场上,阵型最突出的地方会最先接敌,这是常识,尤其是赤眉军这种没有指挥,全凭本能行事的军队,更是会下意识涌向前阵。

前排是被身后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后排则是下意识跟着前队的盲流,不出意外的都涌向臧怒所在。

臧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第五伦的军旗,这是他头一次指挥千人的队伍。这批人已经练了快一年,跟马援打过武安之役,追杀过五楼贼,也算老兵,最起码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瞧见本阵小旗挥舞,臧怒安了心,高呼道:“放矛!”

他们和一拥而上的赤眉相反,发挥了第五伦手下“站阵无敌”的优良传统,阵列虽小却坚,长矛放平后犹如森森长铩,让疯狂的赤眉前锋亦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乘着还有百多步的间隙,被第五伦集中起来的弩手也在矛阵空隙里施射。百余根箭呼啸飞出,赤眉军虽有缴获的甲胄护体,但也仆倒了不少,向前的冲势略一停滞。

臧怒自己在猪突豨勇时便是弩兵出身,很知道把握时机和距离,指挥弩手们再度上弦射了两轮,将贼人一鼓作气的势头打下去。

可奈何敌人太多,前赴后继,很快就冲到了跟前,只是他们不会用太长的矛,缴获后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长,如今遇到这铁刺猬顿时傻了眼,有人心存侥幸上前欲从空隙里冲过去,却被刺死倒地。

些许伤亡并不能让赤眉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死了比活着可简单多了,最好是被一击毙命,不用太多痛苦。每天除了饥饿就是饥饿,身边的人已经不像是人,都成了野兽。

“死又如何?”

“飞蛾扑火又如何?”

他们全凭本能战斗,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用人命去堆!

随着后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本来散乱无序的赤眉也被动变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密集大阵”。前方的人被后面推攮着,只能被迫向前,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却依然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矛尖刺入自己腹部,又从后背穿了过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才片刻功夫,每一根矛上都串了两三人,可赤眉却依然在向前挤,使得士卒们犹如被海浪包围拍打的礁石,位于矛阵后的戈戟挥舞,环刀频繁抡起,将一个个来敌击倒刺杀,犹如砍瓜切菜。但这杀戮的速度,却远不如赤眉涌来的速度快,前阵顿时陷入了苦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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