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62章

作者:七月新番

可若是流民涌入太多,也是个大问题,而且从兖州进入魏成的通道,可不止河津一处。

马援骂道:“郡东大河改道后,魏地失了一道天险,寿良郡的流民可以直接过来,属令史熊麾下那两千郡兵只顾得上守好元城,根本拦不住,简直漏成了簸箕。”

对这些流民,第五伦称之为“偷渡”。

亦有借道魏成东北方平河郡(清河郡)潜入的,听说那边已经有不少流民帅聚众数百上千举事,官府不能制止。

而对郡东六个县,第五伦的控制不算严格,尚处于“自治”状态。

马援告诉他:“秋收从郡东溜进来的流民起码有数千人,多为馆陶董氏、平恩许氏等豪强吸纳为流庸佃农奴婢。”

豪强为何能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除了当地招募的侍从外,大抵尽收放流之民,流民为了生存依附于豪右,使得他们势力更加强大。

但豪右的胃口也有限,于是便有流民在魏地漫无目的地游走,甚至跑到马援防区的情况出现。

这些难民也不尽是老实人,成群结队乱窜,对地方秩序破坏是极大的。

第五伦刚忙完西北的事,如今东边又出了茬子,还真是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啊:“看来郡东敞开的口子,必须扼住。”

这是插手郡东的好机会,第五伦看着地图道:“丈人行,带兵向东移师阴安县(河南南乐)吧,然后故技重施,继续募兵。”

“就算扼住了阴安一个口子,流民亦能从元城等地过来,治标不治本。”

马援一向胆大,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能一劳永逸!”

他指着地图上大河故道、新道中间的区域:“让我挥师东进,将魏成控制的地域,向东进至大河新道!”

第五伦道:“你是说,替已经崩溃,官府只龟缩于郡城以避赤眉的寿良郡,管辖东武阳、聊城等六个县,将我郡控制的边界推进到大河新道,沿河布防,好控制流民进入?”

“不错。”马援道:“此地乃战国时齐之西境聊城,地平土沃,无山川之阻,常为南北东西孔道。且西连魏地,为我郡之唇,战国时,赵魏齐三国往往争衡于此,若能得之,便能御赤眉于新河之上,也不至于让流民随意出入乱窜。”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但第五伦之所以对郡东六县放任自如,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兵力、官吏都捉襟见肘,主要精力投入到西北三县,顾此而失彼。

所以马援的计划虽然雄心勃勃,但第五伦觉得,骤然将盘子铺大并不合适,反而要多背上六个秩序崩溃的县作为负担。

更何况,这可是越境攻占他郡土地,王师未败之时可干不得,扩大地盘的事,还得再等等。

“得再征召一批门下吏,再募上两千兵卒,才够做此事啊。”

马援自去筹办移师郡东之事,耿纯却又找上门了。

耿郡丞却是要跟第五伦报告各县上计。

“伯鱼啊伯鱼,果然如你所言,手中有了刀兵就是不一样,相较于去年吾等初至魏成时各县的肆意欺瞒,今年的秋收上计,全郡各县,竟都提前交上来。”

“彼辈敢不交么?”第五伦冷笑,且不说去年的杀鸡儆猴,就他秋时以重兵击灭李氏,拿下西北三县的气势,不管县宰还是豪强,听闻后可不得战栗惶恐,这当口上,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除了郡北的“三赵”,第五伦派冯衍和邯郸赵刘讲的条件,便是免了三个县的租税,现如今他当务之急是控制郡东,只能暂时容忍卧榻之侧酣睡的三只小猪,但迟早要将其宰了。

但耿纯也给第五伦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去往各县的门下吏,都听到民间有流言蜚语,说你要夺全郡豪民小农之地,分予流民!”

这些事,第五伦早已从黄长处得知,也算是分地给猪突豨勇的副作用吧。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安土重迁的土著,永远对外来的难民抱有敌意。与自己大为不同的口音、饥肠辘辘的眼神、看向自家田宅妻女时的贪婪,大批涌入后挤占的生存空间,都足以让土著对流民间天然嫌恶痛恨,视之为飞蝗,欲驱逐杀灭而后快。

而第五伦在魏人眼中,确实是外来势力的总代言人,不但招募流民为兵,还分了李家的地安置猪突豨勇,就算没有心怀叵测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谣言也有很大的生存土壤。

虽然第五伦凭借手里的武力,能够暂时镇压一切不服,但随着流民涌入魏成越来越多,土客矛盾亦会越来越大。

魏成的土地、粮食和蛋糕就这么大,第五伦和本地的豪强、百姓都不够分,再加上源源不断的流民就更紧张了。

一个劲内卷是没出路的,最终只有跨过郡界,将盘子做大才行,马援的提议萦绕在第五伦心中,大可定为未来的目标。

但对于耿纯提议派门下吏去各处宣布郡府政策以辟除谣言的提议,第五伦却觉得没什么用。

众所周知,谣言动动嘴,辟谣跑断腿,跟人讲道理,哪有精准的煽动焦虑有用,所以他现在的对策就是……

“只有谣言,才能对抗谣言!”

此事黄长很擅长,第五伦已经遣他带着门下吏去做了。

“就去各县宣扬,赤眉大军就要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笑道:“但外面明明传言,说是王师在无盐大胜啊。”

第五伦摇头:“正是因为无盐大捷,赤眉才要转移渡河而来啊。”

这很合理。

“再让人继续传:‘王师大军就要追逐赤眉,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拊掌大笑:“妙哉,魏人闻赤眉来,只是小溺失禁,若闻王师来,只怕是屁滚尿流,自己都要逃跑做流民了。”

反正这两者对魏地豪右平民来说,都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赤眉是典型的流民帅思维,席卷各地,不事生产而靠抢掠为生,主要杀中上层,但也难免祸害无辜百姓。

而王师就更加纯粹了,更始将军、太师的军队主要杀中下层,无盐的屠杀便是例证,失控的军队疯起来,连豪强都打!

虽然外头的歌谣唱的是“宁逢赤眉,勿逢王师”,两害取其轻,但最好是两货都不要遇上。

既然魏人害怕第五伦牺牲他们利益来养流民,那就增加更大的恐慌,渲染外部势力的入侵,让魏成郡豪强明白,除了背靠第五公,他们别无选择。毕竟任何一家单拎出来,都绝对不是王师、赤眉的对手。

倒是耿纯向第五伦请求,说要离开魏郡一段时日。

第五伦一愣:“伯山,你不会是要学我辞官吧?”

耿纯摇头:“非也,更始将军不是遣使来痛斥伯鱼,要猪突豨勇十月初必至无盐汇合么?”

“当然,猪突豨勇们与李家鏖战伤亡惨重,加上魏地‘叛逆’此起彼伏,如何去得?”

“这些事,得由人去转告更始将军知晓,一般的小吏恐怕难以胜任。”

耿纯主动请命:“不如我代伯鱼跑一趟,顺便看看,王师在无盐是否真的大捷,而赤眉主力究竟有没有被翦灭。”

这关系到魏成郡未来的选择,确实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情况。

但外头乱成这样,出了魏地便是犯险,不像耿纯风格啊,第五伦疑惑地看着他,耿纯也说了实话。

他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肃然道:“赤眉王师胜负将分,兖州局势不妙,我担心吾父安危,想顺便去一趟定陶!”

第188章 洪流

渡过白马津,复入东郡地。

地皇三年九月下旬,在耿纯抵达时,这片被王莽一分为二又更名“治亭”的土地,已不复第五伦去年赶赴濮阳借兵时的安定。

耿纯记得,自己离开邺城时第五伦对他说过:“治亭大尹王闳乃是皇亲,也算治郡能手,管辖濮阳十余年,就是胆子小了些,惧怕皇帝申饬,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曾服毒自尽。”

也由不得王闳不日夜恐惧,毕竟治亭头顶本就悬着一道黄色的巨河,随时可能将他十余年所作努力一朝冲毁。加上卫地没有山河之防,从战国时起就是赵、齐兵锋往来的战场,如今来自兖州的流民一拥而入,地方行政早就濒临崩溃了。

所以耿纯在濮阳附近只见到疲于应付流民的郡兵,以及纷纷加高坞堡壁垒以自守的豪强。

等耿纯一行人过了瓠子口后,便进入了黄泛区,如果说濮阳附近,王闳尚能与豪强们共同维持一定秩序的话,那这片地域便只剩下了混乱。

据耿纯所知,一百五十年前,汉武帝初年,黄河就在濮阳附近的瓠子决口。朝廷发动了十万人还没堵上,加上丞相武安侯田蚡宣扬什么堵不如疏:“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结果导致封堵作罢,黄河肆无忌惮向东南流入大野泽,与淮水、泗水相通,导致十六郡的百姓受灾,这一带成了黄泛区。直到二十多年后,汉武帝亲至瓠子,发动了更多人才塞上,让黄河归于原位。

是故今日,耿纯依然能见当初瓠子口堤坝边,淇园竹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残留的木桩,再填上土石和柴草为雍塞。

可帝国极盛时留下的制度终会腐朽,至于竹木柴草朽烂得更快,年久失修后,瓠子再度决口,新朝在尚有能力治理时一拖再拖,至今已再也拿不出财力人力,只能放任浊流东溃。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耿纯望着河水摇头,让第五伦派来给他做护卫的数十人加强戒备,进入河水泛滥的区域后,便如入敌国。

这几十人中,便有几个流民兵,耿纯不止一次让他们跟自己说说当年大河决口的事,毕竟那场天灾,魏人只是旁观者,是幸运的邻居,这些流民却是亲历者。

一位已经升任士吏,在武始县分到地的流民兵,说他家住甄城,正好是大河决口的正面。

“不瞒郡丞,河水来的那天,我正好娶亲。”

甄士吏说起当日情形,迎亲队伍不长,却热闹得很,笙箫声脆,安车稳当,大人小孩都挤在路边欢笑。可就在这热闹之际,却隐约觉得脚下的黄土地有些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发麻。

接着是浑浊的洪水涌了过来,刚开始水量还不大,只是水流急,片刻之间,浑浊的黄水就淹过马车轮子,淹到车舆上,行驶不能。他只能解了车,带新妇骑马逃,可还不等他们走到高地,更大的洪水呼啸着冲来,几尺高的浪头砸向人群,瞬间将人、马、车都卷得无影无踪。

“我拽着一棵树活了下来,但新妇却再也没见着,大概真是被河伯抢走了。”

士吏苦笑道:“待了好几天水还没退,饿得实在不行,就抓住漂在水里的门板,将自己捆在上面,到处划着找食,我什么都吃过,比如花蛇,连鳞带肠肚往肚子里吞,平日觉得腥臭,那时却是香甜。”

哎,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等洪水退却后甄士吏回到家,全家七口人都不知去向,连尸体也没见到,里闾也死伤大半。

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接下来一路上,甄士吏指着左右告诉耿纯,这河水汹涌一时,留下的祸害却很长久,先是将下泄的低洼处统统变成汪洋,河水退后,昔日的良田沃土变成了沙滩河汊,难以耕种。

甄士吏家在洪灾前本是小地主,后来也领着残存的族人耕田,可收获却寥寥无几,只能抛弃家园,去洪水未波及的丘陵郡县给人当佃农。

日子才安定没多久,黄河不知是痒还是怎么,又扭了扭身体,好家伙,洪水又来了!

“三天一小洪,五天一大涝,还种什么地?”

在随时面临家园覆灭的生存条件下,兖州人宁可流窜求食,也不肯圈地种粮,那样至少在大水来时无牵无挂,侥幸未死,就换个地方。

因为河道未定,此后黄河水连年泛滥,气候也变得奇怪,在旱魃和水患的来回折腾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已经龟裂成块,最后完全不适合耕种,原本有粮仓之称的甄城,如今甄士吏带着耿纯故地重游,早已是一片荒地。

“这下,连欲做佃农帮佣都不能了。”

“连续三季颗粒无收,我才不得已往西流亡,亏得到了魏地,才被收编入伍,不仅有吃的,如今还重新分了田宅,唉,第五公真是吾等的大恩人啊。”甄士吏对第五伦是当真心存感激,他打算明年就重新娶妻,这次不用担心汹涌大水了。

耿纯行走之际,看到土里夹杂着一些虫卵,撂荒的土地又成为蝗虫迅速滋生的温床,几乎年年都闹,横跨兖冀青徐,甚至能一路飞到关中去。

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也被外郡人视为蝗虫,四处流散,如今或加入赤眉,或遁入魏郡被第五伦和豪强收编。

至于还留在当地的,真是惨不忍睹,耿纯看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倒毙路边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而前往无盐的路上,他们更遭到了许多股流民武装的袭击,依靠劲弩击退,有时候攻击他们的则是王师抄粮的小股部队,耿纯表明身份后,才得到护卫,前往更始将军所在的无盐县。

路上,亲眼目睹这一切后,耿纯对时下的局势更加了然。

“就算无盐大捷是真的,十万赤眉已被翦灭,但只要这大河一日不安宁,兖州百万流民就依然会四处流窜求生,迟早也会出现黄眉、绿眉、白眉来!”

“防民之难甚于防川,王师官军犹如瓠子的竹木土石,哪能挡得住这汹涌怒河?就算暂塞一时,一旦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这些聚众求生的流民,一如水患,耿纯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他们完全失控,造成的破坏将是难以想象的,届时无论家世殷实的富户,还是看似坚固的坞堡,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府,都将在湍急的民潮中被冲垮。

“魏成至少还有点山川之防,能暂挡一时,我的故乡和成郡宋子县远在北方,宗族短期内也不会遭到波及,可吾父所在的定陶,却首当其冲啊!”

耿纯不由对父亲耿艾多了几分担忧,他去年之所以答应第五伦邀请,随他到冀州来,就是念着“狡兔三窟”,既然待在常安没什么奔头,不如跟着第五伦,为家族在魏成郡再营造一个窝。

加上耿艾担任大尹的定陶,老家宋子县,乃至于朔调的族叔耿况,他们的选择很多,耿氏一族,不至于在乱世里没了去处。

可如今看来,昔日号称“天下之中”,富极兖州的定陶简直是危如累卵。先被王师入驻摧残过一通,如今又在赤眉与官军的战场附近,耿纯心系父亲安危,想着去更始将军处探知虚实后,就前往定陶,看能否劝劝他的老父亲,这定陶咱们家不守了,学学第五伦辞官的干脆,想办法开溜吧。

接下来的路上,耿纯但见太师王匡的大军在向南方大野泽畔的梁山开拔,他们秩序不整,但拉着的车上却运载着许多首级人头,说是沿途消灭的赤眉,但耿纯猜测多半是被杀了冒功的无辜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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