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其实,冯勤数月前还曾拒绝第五伦征辟,对第五伦道德绑架,费尽心思逼自己入仕还有些不满,可经过数月相处和这趟行县见闻,冯勤现在却在心里觉得……
“第五公,应该是真贤!”
冯家乃是万石之室,光二千石就出了八个,冯勤经常听叔伯谈论,知道这世上的郡尹,大概分几种。
被问题解决的郡尹,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被豪强、流民压垮,或死或撤职的都是。
非但无法解决问题,还制造更多问题的郡尹,比如第五伦的前任李焉。
最后一种格外稀有:能解决问题的郡尹。
当然,冯勤毕竟是豪强子弟,哪怕佩戴着官印,屁股依然坐在地头蛇们一边,并不认为自身是问题所在,倒是觉得,魏成郡现在面临的麻烦只有一个:不断冲击郡界的流民贼!
除了少数像武安李氏那种心怀“大志”唯恐天下不乱的豪强外,其余豪右都希望能保持安宁,无恒产者一拥而入,受损的只会是他们这些有恒产者。
所以魏成郡需要一位领导者,能凝聚全郡豪强力量,抵御流民侵扰,当然,最重要的是,保卫冯家的利益。
在冯勤看来,第五伦确实展现出这样的潜质。
“化名入邺乱李焉之心,展现其胆识。”
“在邺城理政辟除干吏,笼络西门氏,显露其文韬。”
“如今行县途中竟能挟柴戎而号令郡兵,驱赶流民贼,是为武略。”
在写给自己好友、梁期县令的信中,冯勤便是这么夸自家郡君的。当然,在平日里这高个小帅哥依然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第五伦有事问他就回答,无事就专注于协助处理郡务。
不像那侏儒黄长,整日嬉皮笑脸往第五伦面前凑。
总之,冯勤渴望魏地稳定,不希望第五伦夭折在与豪强的斗争中,故而好言提醒。
得了冯勤提议后,第五伦从善如流,不过邯会等县,直接向西行进,是夜第五伦在置所中看了许久地图。
“魏成郡看似是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的大郡,光县就有十八个,实则是散装。”
“东部六个县,元城也好,魏县也罢,鞭长莫及,只能让属令史熊与兵曹掾柴戎相互制衡,同时利用郡兵抵御流民贼。”
“西、北的六个县,以李能与三赵为主,形同割据,相互结盟合纵,且外联邯郸赵王子刘林,牵一发而动全身。”
“唯独中部、南部几个县,还听我指挥。”
这其中,也就邺城、内黄、黎阳算被第五伦牢牢控制住了,加上冯家的繁阳县如今显露出偏向,这是好事。
第五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距离邺城较近的斥丘、梁期两个县,便是我接下来的目的地,必须拿下来,起码不能投到敌人那边去。”
他苦笑道:“只有这样,我才算‘魏地三分有其一’啊!”
……
在第五伦自己做了分析后,情况更加明确:“内部的四分五裂,与需要统一合力在乱世存活下来之间的矛盾。”
“这就是魏成郡的主要矛盾。”
至于土地问题等,都得暂时靠边站,第五伦现在尚无掀桌子重新制定规则的实力,只能先靠合纵连横,让自己的朋友多多的,先打赢与李能的硬仗再说。
地皇三年一月底时,就在第五伦抵达斥丘,准备用老套路,祭祀当地的“唐雎”庙收买人心之际,耿纯却派黄长,匆匆跑来给第五伦送了一封急报。
“本欲去白马津给景尚将军送第二批粮食,不曾想却听闻军中有败绩传来,说景将军东击泰山贼,官军大败!”
这消息让第五伦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觉得景尚的王师毫无纪律,素质低下,与泰山盗交战只怕讨不到好,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败得这么快,就算是几万头猪,也能与那樊崇周旋一段时日吧。还是说,泰山贼的实力,比第五伦交过手的平原贼高出很多?
“怎么败的?”
黄长道:“说不清楚,有说是景尚将军轻敌中了埋伏,有说是兖州牧、青州牧两路偏师胆怯逡巡不进,导致景尚孤军深入。贼人皆画赤眉,犹如天兵之怒,然后就好似得了神力之助,竟覆军杀将,泰山脚下都被官军的血染红,还有传言说,景尚将军,殉国了!”
第五伦大惊,急问道:“那我魏成郡的粮食呢?既然王师败溃,粮食没送过河罢?”
黄长笑道:“郡君放心,借口凌汛,都装在黎阳仓里,一粒都没交到王师的偏将军手中!听闻败讯后,他们心思也不在上面了。”
“善,大善,粮食没事就好。”第五伦哈哈笑道,不自觉间,说了他老上司吞胡将军韩威当年一样的话。
不过随着景尚军败被杀,这关东的形势必将一变,太师羲仲身为中央大员,竟然被小毛贼宰了,王莽必将大加兵力进剿。
西有王师,东有赤眉,魏成郡要面对的贼患,只怕会越来越严重,内忧又无法解决,真是好难啊。
按理说,第五伦应该忧心忡忡才对,但他的思绪却走了神,飘到了一个老朋友那里。
“既然太师羲仲景尚死了。”
“我的好友景丹景孙卿,在燕北朔调(上谷郡)做官,他的儿子也叫景尚,一直为重名苦恼,现在倒是安心了!”
“也不知道我先前写去让他给我推荐点燕地贤才的信,孙卿收到没?”
……
第164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景丹的来信,第五伦是回到邺城时才收到的。
他迫不及待拆开读了起来,景孙卿是第五伦在关中时要好的朋友,但二人的仕途在那次辞去郎官后分了茬,景丹被调到幽州朔调(上谷郡)任职。
如今第五伦也来了幽冀,便指望着再续前缘,信里各种吐诉说自己缺乏人手,希望景丹推荐点燕地贤才,实际上就希望景丹心一软,南下来帮他,暗示很明显:“我想要的贤才,就是孙卿啊!”
但虽说二人都在广义的“河北”,然而第五伦在河北最南端,景丹在极北边塞,相隔一千多里。信是第五伦上任后的秋天立刻送去的,再折返回来时已是春日,可见旅途往来之难,比往返常安一趟还麻烦。
耿纯亦是景丹朋友,站在第五伦身旁瞥着,却听第五伦感慨道:“原来孙卿又升了官,如今已经作为长史,在郡府(河北怀来)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耿纯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啊伯鱼,长史,也是你自己能做主拿出最大的官了罢?”
却是被这厮说中了,第五伦还真想将景丹挖过来,郡务繁忙,他身边就一个耿五官能独当一面,确实急需景丹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帮忙。
再者,上谷苦寒荒僻,哪有地处中原的魏成富庶?以他和景丹的关系,只要锄头挖得好,应该能撬来。
但第五伦的打算显然落空了,景丹还是婉拒了他,信中说,因为深受朔调连率耿况厚恩,事之如君,不敢轻易背弃,且忙完春耕事宜,让他试着学第五伦辞官试试。
“伯鱼下手晚了一步。”耿纯又在哪幸灾乐祸:“景孙卿,已经是别人囊中之物,是我耿氏的好属吏了。”
你得意什么劲?第五伦瞪他:“孙卿为茂陵耿氏效力,与你宋子耿氏有什么关系?”
“一百年前是一家啊。”耿纯顿时来了劲:“巨鹿耿氏在汉武帝时一分为二,有一支去茂陵开枝散叶,如今与我家一东一西,一棵树上结了两个果。但依然有往来,论血缘,可比伯鱼与那什么第六、第三、第八、第十各家亲多了!”
“没有第十。”
再度感受到被薅羊毛痛苦的第五伦酸溜溜地说道:“看来你的族兄耿侠游确实不凡,居然能让孙卿倾心效命。”
“那是自然。”耿纯吹起自家人来可是一点不含糊:“侠游吾兄以明经为郎官,后来又与皇帝从弟共学《老子》于安丘先生,论学问,乃是儒道兼修,为朔调连率十余年,练出了幽州突骑三千,使得乌桓不敢犯境,边塞为之泰然。”
人家比自己起步早十年啊,第五伦只能后发制人,遂笑道:“但我听说他有个儿子,便是你族侄,名叫耿弇(yǎn),亦是少年人杰。”
“不错,年纪比你还小几岁。”
耿纯道:“伯昭吾侄少好学,习父业,但他更加喜欢武艺,尤好兵法将帅之事。每逢朔调郡尉都试,都作为骑士出产,建旗鼓,肄驰射,表演盗驷之技。”
第五伦拊掌:“巧了,我这儿,正好还缺一个郡参军!”
耿纯明白他的意思了:“伯鱼是想辟除伯昭?”
正是如此,第五伦的思路一向清奇,诸如想要做父亲的,先把他女儿拿下,被人抢了贤才,就决定拿人家儿子来偿!
“伯山可愿写封信?谈一下魏成的新气象,替我劝说?”
耿纯想了想,确实可行,二千石跟豪强一样,也是有社交姻亲圈子的,出于避嫌,自家子侄不好在本郡大肆提拔,那就和别人约好,相互举荐,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诸如太学生、孝廉之类的名额,这混乱世道里,耿弇大概是没兴趣了。但耿纯知道这族侄喜好将兵之道,在朔调被老爹避嫌闲置没有任职,他或许会有兴趣来魏成试为参军,一显身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南北往返麻烦,就算耿弇愿来,也是入夏的事了。第五伦很快就投入到布置春耕的繁杂事务里,这决定了一年的生计。
他派遣黄长打听到,已经有好几个被景尚王师祸害的郡,大春天里就出现了人食人的惨相,更有流民想要渡河到河北来谋生,马援竖立在黎阳的征兵大旗,又收了两百人,达到了第五伦春天时练兵一千的目标。
流入魏地的还算少数,更多流民,则是调头向东,去投奔一战杀景尚后,名声大噪的赤眉军。
樊崇实力极具膨胀,已经超越了他的前辈吕母、力子都两支起义军,成了关东巨寇,各地零散的流民帅纷纷投靠。
第五伦日夜派遣人手去邻郡黄河新道便盯着,赤眉有风吹草动都要回报。
“好消息是,赤眉军没有向西进犯,而是往北,去进攻了泰山北麓的青州。自从那冀平连率田况被王莽调走后,齐地之事果然败坏。”
既然表现太好会被调走,那郡大尹们也就越发保守,将郡兵龟缩到郡城县城,就欺负赤眉军攻城能力太差,却放弃了广大里闾农村,加入赤眉还是被抢劫一空,成了青州、兖州百姓唯二的选择。
但也有坏消息,那个上月时侵犯元城,想掘了王莽祖坟的女子迟昭平,率众投了赤眉,也将眉毛染成了土红色,成了其麾下“从事”。
还有一个让第五伦会心一笑的新闻。
与魏成以黄河故道相隔的寿良郡,一个名叫董宪的人,在郡东南部大野水泊畔,名叫梁山的地方举事,亦自称赤眉军别部。
“什么山?”
第五伦再三确实,还真就是“梁山”无误,乃是当年汉武帝的叔叔,梁孝王游猎于此而名。
“哈哈哈哈。”
属吏们搞不懂主公为何忽然发笑,第五伦心里却只想着,要不要将他和马援在新秦中时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锦旗,给梁山贼送去?
……
第五伦在那因为梁山的巧合笑得像个孩子,但二月底时,接踵而至的消息送入常安时,皇帝王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王莽心情原本是不错的,春正月时,他拆了许多前汉宫室修筑的王家九庙终于建设完成,安放了神主。王莽难得出宫去谒见祖宗,希望能保佑天下太平。
那一天,他的大驾乘六马,每匹马都披着用五彩羽毛织成龙形图案的文衣甲,头上装着独角,有三尺长,第五伦若是见了,只怕要惊呼:“似李,独角兽!”
又造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载以王莽令人专门设计的“四轮车”,前方的仪仗在行进时都大呼:“登仙!”
倒是在国师失势后,沦为边缘人物的隗嚣看到这一幕,只对友人邛成侯王元低声道:“这象灵柩车,不像神仙的用物。”
隗嚣身为陇右大姓,眼看朝廷一天不如一天,也多了点异心。
但皇帝高兴就好,仿佛真是祖灵庇佑,南方传来好消息:严尤击败了南郡盗贼秦丰,杀上千人,将他逼回荆山,打开了汉水通往南郡、江夏的道路,又挥师南下,开始奉命围剿绿林,将绿林贼困在了山里。
这本是好消息,可谁曾想,刚按下南方的葫芦,东方的瓢却又腾地冒了起来,还是飞出水面数丈,溅了王莽一脸水的那种。
“赤眉贼杀我太师羲仲景尚,两万王师溃散,兖州兵、青州兵皆受重创!”
此事让朝臣们大为惊愕,景尚是开始对内剿贼,以来,阵亡的最大级别朝官,这意味着东方局面失控了。
一时间,常安人心惶惶,隗嚣与人暗道:“难怪前几天灞桥失火,出动了数千人去救,竟依然难灭,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原来是预兆着东方的大败啊。”
再加上王莽收到来自魏成郡大尹第五伦的奏报,说赤眉别部迟昭平曾进犯祖坟所在的元城,幸而他及时救援,将其击退,但魏成寥寥四千郡兵,已经难以应付如麻盗贼……
绿林再狠,也就在绿林山周围打转,但赤眉已经从东海琅琊转战到了泰山,还打起了自家祖坟的主意!
是可忍孰不可忍,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东方的赤眉军,是比南方绿林军更加严重的威胁,如此大盗,不派遣朝廷大军去重拳出击,是不行了!
眼看皇帝决心大兵进剿,闲置十多年的大司空王邑又在跃跃欲试了,他心中暗想,自己的老对头严尤被派到南方对付绿林,那打赤眉的任务岂不是……
岂料,王莽却再度越过了王邑,点了曾经被第五伦讥讽为“卧龙凤雏两大奇才”的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