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40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次元城遇袭告急,就让柴戎得到了观察郡大尹第五伦、属令史熊的机会,看他们像不像前任那般好欺。

论家世、年纪,史熊远超第五伦,可要论办事能力,他却青涩得像个小少年。

柴戎观察到,在元城求助后,史熊急得满头是汗,大呼:“万万不可让皇庙与沙麓出事!”

只欲立刻去救,好似出危险的是他的祖坟一般,刘汉对外戚杜陵史家可不薄啊,几代人的富贵,接二连三的托孤重任,可他们转头就投了王莽。

柴戎就暗笑史熊跳蹿,而他只悄悄看着借口“更衣”,和马援出去一趟后回来的第五伦反应。

“当然得救!”

第五伦也表现出一副大新忠良的架势,大谈报答天子厚恩就在今日,但旋即话音一转。

“可吾等不能将目光放在元城一隅啊。”

第五伦让马援摊开官府绘制的地图,指着青州、兖州道:“景尚将军正东征泰山,击灭樊崇,而我魏郡为其侧翼,这时候平原贼忽然进犯,会不会是与泰山贼联手?”

“贼众数千,后面会不会还有几万,魏县可用之兵才两千,贸然相救,万一中了贼人之计如何是好。”

“所以,还是先派遣斥候去周边百里内,探查明白才行。”

史熊急归急,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他虽然在北军待过一段时间,却从没打过仗,而第五伦是以军功崛起的,听他的应该没错。

柴戎却听着好笑,心中暗道:“还伏兵?这第五伦也将贼众想得太厉害了,就是一群四处找吃食的野狗罢了。”

不过想了想后,觉得第五伦既然能在与李能兄弟的较量中占上风,应该是个多智之辈,不会这么简单。

“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为何?”

谨慎总比冲动兴兵强,在派遣斥候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贼众伏兵时,第五伦又做了调遣。

史熊不是急着去救元城么?好,行军时就让他与柴戎一起,带着一千五百郡兵打头阵!

真正的大新忠臣在前,虚假的大新忠臣第五伦,则调了五百郡兵,加上自己带来的三百号人在后十里押阵。

不过却是第五伦亲自指挥,因为马援这个丈人行,终于说了一次:“不行。”

他喜欢冲锋陷阵痛快淋漓,微操之类肮脏的事,还是第五伦自己来吧。

接下来,就轮到魏成郡兵的自由表演时间。

军队开拔当日,天刚蒙蒙亮,史熊起了个大早,披挂好甲胄到魏县校场,发现人倒是来齐了,不由大喜,挥旗下令:“抵达元城再吃朝食!”

可没想到,从柴戎到军司马门,都不为所动,士卒更是像看傻逼似的望着史熊。

柴戎解释道:“属令,灭此朝食,这样说的,一般都败了,不吉利。”

“更何况,此去元城,最快也得走一整天路,乍暖还寒时节,士卒腹中空空,遇敌后披不动甲,举不动刀,迈不动步,为之奈何?”

史熊有些尴尬,又听人说第五伦那边是安排了士卒吃早饭的,也只能让人速速烧灶补上。

等吃完饭后,郡兵开始慢悠悠出发,腿脚跟舍不得动似的,史熊急切,想要催促,却被告知:“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此去元城刚好五十里,与其速至为贼所败,不如缓行。”

史熊拿不定主意,派人去问后面的第五伦,第五大尹恨不得多挪一天,立刻同意,只叮嘱他扎营事项:“驻于大河故道左一里处,借河堤为岗,以备不测。”

于是就先歇了一宿,殊不知第五伦这两天也在乘机观察郡兵,不看不知道,看后又丝毫不意外:和邺城郡兵一个鸟样。

首先是人数,名为两千,然而实际只有一千五,这已经让第五伦大呼魏成军吏们颇有良心了:“要换了我,肯定要再吃五百空饷。”

其次是年龄,就第五伦调来同行的那“五百人”里边,有一百是空额,有一百太老的花白翁、一百太小的娃儿兵,铠甲都穿不上、武器都拿不动。只剩下两百能战,结果其中泰半是替人服役的,已经有人连续十年代役,这在天下各郡已形成了行当。

而这两百“精锐”里,披甲的只有一百,魏县也有武库,比邺城的武库还大啊,为何第五伦能拿出几百套甲武装流民兵,而都尉府披甲率却更低呢?

“因为很多甲兵,都被兵曹掾柴戎用来养自家私兵,甚至当做资产,与其他郡东豪强做交易了。”

马援猜的,他做京尉督邮时就见过类似的情况,武安李氏做督盗贼时也是这么干的,这也是李能不敢倚靠郡兵,宁可跑回老家的原因——郡兵远不如族兵精锐可靠。

至于训练就更不必说了,魏成郡卒平日里还得帮属令和当官的种地,一个月练一次就不错了。

有兵如此,如何作战?

次日再行,越过大河故道后,元城遥遥在望。

初春的平原上,有些地方积雪还没有化尽,白皑皑一片,元城耸立于斯,而绕到城南时,却见城东有大批流民贼聚集,大多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粗略计算,至少四五千人。

他们也不进攻元城,只在城外盯着,因为迟昭平的主要目的是王家祖坟所在的五鹿乡,元城宰手下只有几百人,而本地豪右又不肯开门,只能在城头看着干着急。

远远望见援兵终于抵达,自是大喜,但城门依旧紧闭,一点支援友军的意思都没有。

前面紧张哆嗦的史熊给柴戎下令:“甲士上前百步,材官弓手弩手上前九十步。”

第五伦则在后方两里开外看着,也不干涉,就是想瞧瞧,以魏成郡兵的素质,上头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能走样成什么。

结果让他大开眼界,郡兵里的甲士大概只走了三十步就停了,多半步算他们输,弓手则跟得太紧,好似要跟前队贴在一起似的,根本没有齐射的空间阵列。

史熊一连下了好几道相同的前进命令,直到日上三竿才将郡兵阵列挪到了乱糟糟的流民百余步开外。

这群流民却是大胆,或许是一路上早就见识到了各地郡兵的无能,近在咫尺了还在那挑衅叫嚣,反正他们跑起来没负担,而且无甲速度也快。

史熊已经适应了“战场”,不哆嗦了,按照在北军耳濡目染的信息,开始调度指挥:“令材官仰射放箭!三矢!”

可和之前不同,连下三次命令,多达三四百人的弓弩兵却无人动作,这让史熊十分诧异不解,还是柴戎过来对他解释道:“属令,这天气太冷,士卒们的手指被冻僵了,得哈气暖一会才能射箭。”

是能等一会的事么?眼看胆儿大的流民贼已经试探着走过来了,史熊大急,弓开不了,弩行吧?结果也没有,郡兵们表示,弩机上的机廓也冻住了。

这该如何是好?史熊目瞪口呆,还是一旁有佐吏提醒他:“属令,只要下令犒赏,手指也好机廓也罢,都立刻能动!”

意思是不赏赐不开弓?史熊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如今事情紧急,只能让人将载着打算赏首功的钱运上来,承诺分给士卒。

“多谢属令!”

刚才还“冻僵”的材官射手们立刻活了过来,纷纷开弓张弩,但因为赏赐的是钱,价值低下,只舍得用一丁点力气,射出去十来步而已。直到史熊被迫加价,直接赐布匹,郡兵才开始卖力,用几百支箭,射死了几个试探靠近的流民。

后方的第五伦看着这世界名画,马援凑过来问他:“伯鱼就不怕流民兵有样学样?”

“学一个,杀一个。”第五伦十分冷酷,他是好人,但治军需严。

看似无秩序的流民贼开始撤退移动了,迟昭平只让几个渠帅带着众人守着元城,没让他们作战,既然官军援兵来了,他们便要撤去五鹿城那边,与迟妪汇合,赌坊老板还是有点战术意识的,大概能和史熊打个五五开。

“追!”

史熊见流民们移动了,觉得是他们害怕,立刻下令追击,然而他的部队里,众人一动不动,都仰头看着他,军吏们似笑非笑,持矛戟盾刀的郡卒们则带着戏谑的期待。

追可以,赏赐呢?材官射箭都有,吾等追击要花费气力,还得冒着被石头绊倒的风险,不能给得更少吧?

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史熊傻眼了,他哪想得到这光景啊,带来的布匹本就不多,刚才为了让材官们射箭都赐出去了,这下如何是好?

“不从令者皆斩!”

然而史属令的命令苍白无力,虽然他的亲卫要去拿人砍,却被几百人拦着。

柴戎又扮好心人过来劝他:“属令,穷寇勿追啊,万一中了埋伏如何是好?还是缓缓推进到五鹿城,以正取胜罢。”

确实只能如此了,史熊还能调头离开么?五鹿城的皇庙祖坟,何止是皇帝、朝廷的蛋蛋啊,也是郡二千石们的蛋蛋啊!郡兵们看准这点,一捏一个准。

第五伦在后头看得差不多了,只对马援叹息道:“我现在算明白,为何泰山军、绿林军能屡败郡兵几无敌手了。”

这郡兵与王师相较,简直是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时候,指挥官就是这么憋屈,所以第五伦宁可重新训练活着就行、知恩图报的流民兵、刑徒兵,也不指望烂透的郡卒。

贻误战机是小事,不直接将主帅卖了就不错。

第五伦冷笑:“你信不信,一会推进到五鹿城,郡兵们拿准史熊,继续骗赏骗酬,若是史熊不从,彼辈就会急速撤退,将属令丢给流民,毕竟除了史熊自己带来的寥寥数十亲卫外,其余人也不必为他的战殒负责。”

这都几天了,这长于妇人之手的高门子弟还是没抓住要害,反倒是第五伦觉得戏也看够了,郡兵们的花活已尽,便派门下吏到前方来,不找史熊,只召来真正主事的兵曹掾柴戎。

“柴兵曹,前方贼人退却,为何不追?”

柴戎只以搪塞史熊的原话来打发第五伦,第五伦却板起脸道:“彼辈人多势众,不乘其分兵时击溃一部,难道还坐等其合兵不成?此乃纵贼也,该当何罪?”

柴戎正欲解释,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抬起头,瞥见第五伦从始至终镇定自若不怒自威,而一旁马援则眯着凤目在打量自己的头颅,手摸着刀柄,好似在寻思从脖子哪处砍下去一般。

再瞧左右,皆是第五伦的亲信卫士,他的人远在十多步外,若第五伦拿出掀翻李焉的胆子来,自己真讨不得好。

柴戎立刻变脸认怂,下拜请罪。

第五伦却也不欲杀他,柴戎若死了,郡兵指不定当场哗变,郡东各路豪强也可能会被武安李氏拉过去,于大局不利,这个人还可以利用利用。

他只缓和了语气道:“既然贼众已退却,追之不及,便只能推进到五鹿城与之交战。”

“诺,下吏立刻去前阵告知属令。”柴戎说完就要开溜。

“且慢!”

第五伦笑道:“也不必分前后阵了,柴曹掾且随我一同去前方观战罢,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属下诸吏士卒,大可与我的令旗一同发出。”

说着就让人给柴戎一辆车,让亲随持刀刃盯着他,这可让柴戎傻了眼。

“丑话且先说在前头,两军临战之际,若郡兵仍是箭不能射,矛不能举,脚不能迈,柴曹掾……”

第五伦的态度,比史熊还和蔼可亲,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位真正心狠手辣的将军!

他看似说笑地点着柴戎的脑袋:“我恐怕只能借你这做上吏的一样东西,来振奋士气了!”

……

第162章 赤眉

在第五伦“挟持”了柴戎,一起来到前阵后,事情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柴戎被迫随第五伦的指令传话,告知郡兵各军司马、军候、士吏,先前在属令史熊号令下不动如山,弓拉不开弦儿冻住的郡卒竟开始听话地向五鹿城行进,虽然动作依然很慢。

第五伦暗想:“这就是王朝末年的常态啊,朝廷指挥不动郡二千石,因为封疆大吏们各怀心思,坐等成败者不知有多少。”

但二千石一边不再畏惧中央权威,他们自己空降而来,却也指挥不动各县和豪强,只能依赖仰仗。

最后还是本地豪强说话顶用,因为郡兵被层层压榨,连衣食都无法保证。大豪强却可以直接拿出利益分给军吏们,再通过他们控制底层,就如眼前这一幕,柴戎说话,比第五伦和史熊加起来还好使。

不论秦汉靠征兵制打下了如何大的江山,天下无两百年不腐朽之制度,汉武帝时已见端倪,军功爵失效,征兵制接近败坏,倒是募兵制越来越香,出钱代役者无数,使得官府索性征收一笔“代役钱”,直接征募壮者。

至今百年积弊,更是无可救药,地方上吏治越发松弛,又被王莽打匈奴、句町几味猛药折腾下,兵卒已经得靠拉壮丁来凑数。

至于郡兵们,甘心来干这一行,难道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誉、无法兑现的功劳么?当然是为了钱帛和混口饭吃!

理论上的朝廷公卒,就这样变成了雇佣兵。谁给饭,谁就是爹!

第五伦基本控制了郡中数县财权,手头有饭,却不太想喂他们,无他,只因为郡兵太过油滑,不可信赖,战斗力也是个迷。

第五伦可听说了,那些随景尚去泰山剿灭樊崇的兖州郡兵,光赶上十里路,脚步稍微快一点,都能把自己走溃散喽。

好在他们的对手也不高明,行至五鹿城,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流民群盗。

总计七八千之众,乱糟糟地站在一块,没有阵列,没有旗号,就跟着乡党渠帅走。来自平原的流民盗们一路上也打下了几个乡邑,夺了点甲胄兵器,但占比依然极少。

从他们的武器上基本能判断沦为流民前的职业:持锄、锨的是农夫,用鱼叉披渔网的是渔父,被集中起来使弓箭的是猎户,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被大水和苛政逼得没了退路,聚集起来,只求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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