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38章

作者:七月新番

而且新朝代汉后,很多前朝设在郡国的先帝庙也成了“淫祠”。反而是王莽对鬼神淫祀痴崇,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都成了官祠。用三牲鸟兽三千余种祭祀,因为不够用,乃以鸡当鹜雁,犬当糜鹿来献祭。

皇帝都不讲究,底下人还讲究个啥,只要能得当地人欢心的,见神就拜呗,又不少块肉。祭祀用的薪燎,官府财政再困难也拿出来一点助祭,答应给西门豹修的石碑,也竖立起来。

大的几个庙由官府出面祭祀,但对那些打着祭祀名义,哄骗百姓耗费大量财帛的里闾巫者,第五伦还是重拳出击的。

一个巫祝就被逮了来,他组织了一群人杀耕牛祭给“魏公子无忌”,抓来时还嚷嚷道:“此言当真,不以牛献魏公子者,发病且死先为牛鸣!”

类似的巫祝可不少,哄骗了不少愚民,结果牛肉全叫这些巫祝吃了,更过分的是有些巫祝还祸害了不少女子。

第五伦对他们可豪不容情:“移书属县,晓告百姓。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诈怖愚民,皆案论之,吏辄行罚,罚如是!”

“效西门豹大夫之法,将此人,投入漳水!”

乖乖,这可是寒冬腊月,漳水封冻啊。只能凿了个大孔,将那巫祝塞了进去,只露出个头,他仰着头呼着白气,一开始还大声诅咒第五伦生孩子没屁眼,慢慢便鬼哭狼嚎,最后连声音都被冻住,成了一个河上凝固的冰人头。

此景骇然,邺城人遭到震撼,里闾巫祝们缩头缩脑,都觉得第五伦简直比西门豹还狠。

而官府又乘机重申,春耕在即,有妄自屠牛的村落,地皇三年一概加租!若有病牛死牛,及时通报乡中,乡再报郡县,每头牛都要入籍。

第五伦这次不笑印度了,对这种古代的拖拉机,决定把她们当神来供,就算谣传牛粪能治病牛尿可辟邪牛眼泪能复明,也比杀牛强啊。

腊月时节万里冰封,但官府却没法闲着,第五伦一面和耿纯、冯勤。

整饬上计,讨论四时的政纲和量入为出,并安排春耕事宜。开始为官田挑出五谷的种子,计度耦耕之事,修缮犁锄,筹划新开的水渠等。

到这时候,第五伦就感受到武安李氏“割据”西北产铁三县带来的麻烦了。

“钦口山的盗寇又在闹了,侵犯了梁期县,铁官说送来的铁器也被劫了。”

现在靠着那“钦口山盗”,武安、涉县、武始三地的交通几乎与邺城断绝,山里的铁器运不出来。兵器还好说,武库里有很多存货,但农具是消耗品,每年都得大量补充,一时间郡中铁价飙升,第五伦不得不派黄长去赵地邯郸购铁。

他们抢的每一点,第五伦都记得,定叫其十倍奉还。

“被人卡住脖子的感觉,真是难受。”第五伦知道,这是李家在监守自盗,给自己使坏呢,看来此僚是不能不解决了。

到了立春前一日,第五伦主持了鞭春牛的仪式,制土牛来送寒气,乃是周时传统,与真牛大小无二的土牛身上被点缀了种种色彩与绸缎,置于府前。

第五伦盛装而出,载青旗,衣黑衣,手里的杖子用五彩丝缠绕,正所谓“策青幡而立土牛”,随鼓声,他持鞭对着春牛开始轻轻抽打,而围观的官吏和百姓们则高呼:

“寒气降!”

“阳气升!”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第五伦打了三下后,交给郡丞耿纯再打,而后让人将春牛打碎,围观的邺城民众就等这一刻,纷纷涌上前来抢夺春牛,因为民间流传春牛碎土能治病痛,埋在各家田里还能增加丰产。

但真正能使得田畴丰产的,还是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第五伦带来的私从里,就有第五里的老农,曲辕犁和第五氏的农具也被带了来,让本地匠人照葫芦画瓢制作了些,就等开春大显身手。

第五伦却没法等在邺城看到那一幕了,立春刚过,他便将政务交给郡丞耿纯处置,自己则带着一百名亲卫和计掾冯勤等人,乘车匆匆离开了邺城。

这次出行,第五伦拿出了在蜀中所见,公孙述的排场来:门下五吏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开道导从,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散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

而看到这架势的官吏百姓,都道:“是第五公行县去了。”

行县乃是郡尹亲自巡视郡中诸县,一面可以检查狱案,抽查县吏,若百姓有冤狱想要上诉,这可是大好机会;此外还能探访名士,拜访长者,辟除人才,充实郡庭。

当然,第五伦赶在立春后出行,应该称之为“行春”,还有督促春耕之效。

对第五伦来说,这一趟还有其他目的。

“我虽然基本控制了邺城,但政令仍只限于邺和郡南黎阳、内黄三地,行春是向各县吏民展示新大尹威仪的极好契机。”

在郡城中还好,若是出行,区区百余人,可是容易被“盗贼”袭击的,所以第五伦出城后,让人直接往南走,他要按照逆时针行春,先去郡南的内黄拉点人手壮胆。

整整一个冬天,内黄县从昔日的贼窝,变成了练兵场,马援麾下的流民兵,已经多达八百人。

今天出了太阳,马援带第五伦参观营地,指着校场上熟悉旗鼓,持兵戈训练的士卒道:“我南下时,带来一百人的猪突豨勇和刑徒兵,现在都做了士吏、什长。其余七百都是陆续招募的,入冬后更多人活不下去,想要来军中吃碗饭,还有几百等待甄别选拔,到一月份时,便能有一个营整千的兵力了。”

不吃空饷的满额兵,为了让他们穿暖和,第五伦将邺城武库都搬空了,人人有冬衣,比他在新秦中时装备可好多了。

第五伦亲自巡营,让人以酒肉飨士,他一口的魏地方言让脸冻得通红的流民兵们感到十分亲切,魏地人甚至还和从治亭逃过来参军的流民兵争论起来。

“第五公肯定是治亭本地人啊。”

“胡说,听他口音,明明是魏人。”

“看面相,应该是吾家河内人呢!”

小兵们甚至都不知道第五伦来自何处,有人连关中方位都不清楚,往往知本地豪强而不知空降郡守。

“从现在起,就该是知第五伦,而不知新朝了。”

第五伦寻思着,却发现马援不是很高兴:“兵练好了,我何时能走?”

原来,马援的原计划,是冬天时帮第五伦站稳脚跟就回关中去,亲自将女儿送来。

可没想到魏地形势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加上要带这群流民兵,竟抽不开身。

第五伦也少不了他这员大将,马援一走,他的麾下战斗力恐怕要大减,等马文渊再回来,好女婿可能就变成死女婿了。

第五伦只好宽慰丈人行,说快了,只要干掉那块绊脚石,控制全郡的时候就不远,届时一定将爱妻接过来。

“不瞒你,我此次行春,下一站是繁阳,再下一站则是都尉府所在的魏县,就是想要收了属令的郡兵,为我所用!”

“钦口山的盗贼厉害啊。”第五伦冷笑道:“又是抢粮,又是断路劫铁。”

“看来,这姓李的盗匪必须剿,不剿,不行!”

……

第159章 挑动黄河天下反

地皇三年一月初,离开冯勤的家乡繁阳县后,行春的队伍向东北方行进,渐渐进入魏县地界。

一个看似车轱辘话的问题从第五伦口中问出:“魏县为何要叫魏县?”

听起来是“伦何以为伦,秀何以为秀”一样的废话,但第五伦确实疑惑好久了。

“我听说,古时魏侯国兆队(河东),而战国时的魏国也将都城定在安邑,所以那一带称之为西魏。”

“可这大河之北,只属于魏国不过百余年,而后就归了赵国。为何却设了魏郡,又有了魏县?伟伯,你且说说。”

冯勤倒是很清楚这些郡中掌故,立刻应道:“本地原名棘蒲县,据说魏武侯时,曾建别都于此,筑城,多有魏国公子官吏来此居住,当地遂称之为魏城。”

原来,本是本地人对统治者聚居区的称呼,可到了汉朝,重新给各郡定名时,一听当地人“魏城”的叫法,遂命名为魏县,郡为魏郡。就这样沿用下来,战国时本该是赵人的当地百姓,如今已以魏人自居——不过到了两千年后,这里划归了邯郸市,又成赵地男儿了。

魏县就在半日路程之外,但第五伦却不急,让马援带随行的三百流民兵在亭驿休憩,他自己则吩咐门下五吏和亲卫臧怒,往东:“先带去看看大河故道。”

远远能望见犹如长城般的黄土塬出现在地平线上,冯勤年轻时来过这边,指着它们告诉第五伦:“郡君,那便是赵垣,战国时齐赵以邻为壑,便在此筑河堤。”

等近了时,第五伦登上土垣,放目望去,在依然冰封的大地上,看到了一条壮观的蚯痕!

它从西方逶迤而来,横跨冀土,仿若远古巨蛇爬行留下的痕迹,但地势却反高出周边许多。

这便是黄河故道,由于多泥沙、浑浊的河水在齐、赵大堤的夹峙下流动,塑造出了一条真正的悬河,河床高高在上,残堤更高。

岗上的宽阔凹槽里,残存着一些冻住的沼泽和水洼,春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滋长着半浸半露的簇簇丛丛,还有大片的荒沙岗子,间错着树林和灌丛。

偶尔还能看到地上有密密麻麻堆积的鱼骨蚌壳,白森森的,像是巨兽死去留下的骨骸。

天下有成千上万条河流,唯黄河脾性格外暴躁,自春秋时起,她曾在这条故道奔腾了六百年,但就在始建国三年(公元11),却又暴躁地拂袖而去。

第五伦在将冯勤叫上堤来,问他道:“当年河水决口的时候,伟伯多大?”

“十三四岁。”冯勤比第五伦大几岁。

“还记得当时情形么?”

当然记得。

冯勤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年秋天,整个魏成郡吃都吃不完的鱼肉腥味。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家中读书,忽然被邻家孩子兴奋地跑来,说河水干了,大家都在捡鱼。

孩子们立刻往一天路程外的大河赶,抵达后上去一看,果然昔日浩浩汤汤宽达数里的大河,居然在本该是丰沛的季节干涸!

那些水洼里满是垂死挣扎的鱼,一条挤着一条,魏地人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下去捡。

但与年轻人的兴奋不同,在老一辈的脸上,冯勤只看到了惊愕、畏惧和绝望。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土堤上,像失去母亲的孩子般痛哭流涕。

“万事休矣。”他们是这样对天哭嚎的,那时候冯勤还不明白。

因为黄河是在治亭郡濮阳附近决口的,魏郡运气极好,不在黄泛区,躲过了大水灭门的惨剧。可东南方的兖州、青州就惨了,黄河一旦失控,就跟脱缰的野马般到处乱流,寻找新的河道,导致十几个郡遭灾,无数人失去家园,百姓流离失所。

邻居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魏成郡的受灾是持久而缓慢的,黄河离开故道后,魏成的气候就越来越怪。雨雪不再按节气来,庄稼也不好种了,刚开始觉得这条恶河迁移是好事的魏地年轻人,在被生活毒打后,开始思念她。

因为那是王莽当上皇帝后第三年发生的事,渐渐就有人说,这是上天给乱臣贼子的警告,开始有人流传翟义还没死,有人说成帝子刘子舆还活着,“思汉”的潮流,便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冯勤也问了第五伦一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大尹在朝中,可知皇帝当年,为何不遣人来使大河归于故道?”

第五伦还真知道一点,因为他的老朋友桓谭,在大河决口时正好担任大司空掾,分管此事。

桓谭还奉命替王莽主持水利专家们的工作会议,做了记载,听说第五伦要来魏成郡,便将那份文书交给他看,第五伦观后,颇有裨益。

第五伦是想引冯勤为亲信的,既然这闷葫芦难得主动开口一次,当然要把握,遂道:“当初皇帝征求能治河的人才以百计,各人的主张并不相同。”

“长水校尉等人以为,大河溃决的地点,经常在治亭、寿良(东郡)、河平(平原郡),那一带地势低下,土质松软。按照禹贡所载,古时这一带本就无人居住,专用来给大水倾泄。不如迁徙民众,将三郡腾空,不再兴建官亭、民居。”

好家伙,直接空出三个郡的地方给大河泄洪,要知道,这三郡都是富庶之地,人口加起来足有两百多万啊,怎么迁?迁到哪?妥妥的投降主义,真给大禹丢人。

而另一个御史,则完全与之相反,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蓝图:“臣观《禹贡》有‘九河既道’之言,大禹治水靠的便是九河疏导,皆在冀州,吾等应大略在河北挖掘,即便不能凿出九条河流,只要能开凿四五条,应该也有裨益。”

硬生生挖九条河道,秦皇汉武恐怕都没这本事,更不靠谱。

讨论来讨论去,倒是只把造成黄河决口的元凶是“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搞清楚了,第五伦去过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无比。

而在中游的关中一带就不同了,生态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口破坏,水土流失加剧,使得河水越发浑浊。雨季很容易溃决,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筑墙而储水,一旦决口,不堪设想。

汉武时河水一决,而今再决,王莽朝廷里的士大夫们不明治水之法,复古居然复到这上面来了,出的主意就没一个靠谱的。

至于桓谭,也是门外汉啊,他只建议应该效仿汉武时,加以主动治理:“汉武时发卒万人筑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园竹所制成的楗堵塞决口,成功让大河离开瓠子,归于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计划既定而后实施,费用不过数万万,却能驯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饭吃,不至于走投无路做了盗贼。如此,上可以承禹业,下可以除民害。”

然而结果是,王莽最终没有采纳桓谭的主意,反而觉得堵不如疏,决定顺从水性,使河水在新道自由流行,不再归于故道。

所以究竟为何不治呢?第五伦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给冯勤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当地人却暗暗揣测过:“一旦大河回归故道,便可能会将岸边的元城淹没,那里可是有皇帝祖坟啊!”

让百姓喂鱼,还是让祖先尸骨泡澡,这难道还用选么?

莽子哥的想法不好猜,不好说这是阴谋论,还是确有其事。毕竟就第五伦看来,王莽确实对老家极度重视,那儿理论上属于魏成,实则类似直辖,元城县宰归宗正管,甚至不需要向魏成上计,第五伦却有义务保卫元城安全,凭什么啊。

其实汉武帝时那次决口,也是因为宰相田蚡为了保住自己在河北田地的私欲,而扔了十几年没治,这次亦有不少朝臣重复了当年的错误,觉得河决乃是天意,堵了反而违背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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