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30章

作者:七月新番

最让功曹西门平赞叹的是:“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毛躁,但第五伦却知道退让,刚到郡就祭拜西门大夫祠,知道揖让之道,颇为不易啊。”

在他看来,这次的郡尹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二千石为傀儡,西门氏与郡中豪强操控军政财的局面应该能维持下去。

可西门延寿觉得,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人会伪装,且看他坐稳后的施政,尤其是官吏曹掾任免,方能知此人虚实。”

有一件事让西门延寿很在意,那就是第五伦将牵涉进李焉谋反的曹掾,大多一并裁撤斩捕,许多人头挂在城上。如今郡府诸曹起码空出了三分之一,虽说诸曹实际事务亦是豪强子弟充当的佐吏在维持,但西门延寿看出的第五伦的打算了。

“官职任免之权,这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枭子啊!”

确实,第五伦本着“动不得阎王,先拿小鬼开刀”的念头,将李焉铁杆一扫而空,却留了文学掾,文学掾是由李焉征辟的本地士人,没有豪强背景,在都试时直到马援进入郡府才投降。

第五伦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却留了文学掾一命,此人只能依附于第五伦,作为他了解本郡诸曹的钥匙。

西门延寿让儿子盯紧人事任命,他们当然不会贸然干涉,这很愚蠢,西门氏只想透过这了解第五伦的行事风格。

要是第五伦火急火燎,将空出的诸曹交给他带来的族丁、猪突豨勇,那西门氏大可松一口气了。

此举会得罪觊觎职位的郡中豪强,而文化程度不高的族丁、猪突豨勇当当亲卫还行,贸然去干陌生的业务,只会拉胯抓瞎。

而大量从外地招来故旧充当也不行,因为他们不通本地语言,也很容易被架空,还会被当地人敌视。

过去就有酷吏二千石干过类似的事,结果招致了全郡豪右抵制,手下人没一个能料理顺案牍的,亦是“政令不出办公室”,连斗食吏都斗不过,租赋收不上来,上计一塌糊涂,很快就被朝廷免官。

然而,第五伦只将臧怒任命为尉曹掾,主掌卒徒转运事,郡兵他暂时插不了手,但郡中的刑徒、罪犯也有好几百,先让臧怒担任此职,将这群人控制住再说,武库里兵器一发,也是一支武装,而且还是容易笼络的无恒产者。

耿纯则被第五伦任命为“五官掾”,这是一个独特的职位,在诸曹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无固定职务,若其他各曹员缺,则能署理或代行其事。

这就意味着,其他空缺诸曹的业务,若有需要,耿纯可以随时插手。

搞定这两个任命后,第五伦却停了手,那七八个比四百石、三百石的郡中诸曹掾位置就这样空着,一副待价而沽的架势。

接下来第五伦着手的地方,更让西门延寿诧异。

“他向全郡公开征辟门下诸吏?”

“然也,第五君在城门、官寺墙上及各置驿张贴布告,说要本郡士人不计出身,无论是豪右子弟还是寒门士子,都可效仿古时毛遂自荐,到郡府应募,通过面试者皆可除为门下官吏。”

西门延寿听完儿子汇报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招高明!”

所谓门下诸吏,是武帝后地方上新近出现的职位,汉朝皇帝为了对抗九卿大臣,特地设了“内朝”,依靠一群秩轻权重的尚书、诸吏来与外朝分庭抗礼。

而地方二千石苦于豪强掣肘,也搞出了“门下掾”来,专门收纳宾客士人,给他们加上斗食吏的官职,相当于郡上的内朝。

所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门下祭酒、门下书佐、门下孝子、门下循行、门下议生等……一共十六种。

因为门下皆是私人属吏,没有俸禄,只相当于郡守食客,大可任人唯亲,也不会惹来豪右愤恨。

但切莫小看这群门下吏,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全体上阵,直接取代架空诸曹操持郡务!

西门延寿只感慨,这第五伦不愧是在地方基层待过的。一面是诸曹待价而沽,请客吃饭的宴席已经摆好,就等心动的豪强上门。一面是以马援为门下掾,门下小吏唯才是,举吸纳一波本郡急于出头的底层士人,这就是第五伦从无到有,搭建班子的办法。

不过第五伦这边,还有其他打算。

“诸曹和门下吏,也不能全要当地豪右子弟,本地人与外地人相互制衡才行。”

第五伦遂写了几封信,派遣宾客前往关中、南阳两地,他要将一些自己做官、出使时相中的人才辟除来帮忙。当然,愿不愿来另说,毕竟都这时候了,聪明人恐怕不会轻易上大新这条船。

比如棘阳尉岑彭,第五伦先时还琢磨着辟除他做“兵曹掾”,眼下这职务被其他豪右占据,而且上次岑彭护卫皇子有功,已经被升官成了“棘阳宰”。

堂堂六百石县令,辟他来低头做曹掾,恐怕会被视为侮辱,所以第五伦只先写信问候试探一二,问南阳局势,没提辟除。

另一个是宛城西乡啬夫任光,第五伦欣赏此人的人情练达,他若被提拔为郡曹,乃是高升,只不知道任光愿不愿意背井离乡来河北,第五伦只能试试。

“吾欲辟除任伯卿为主薄。”

还有一人,第五伦在屋内找了找,发现自己将某人送的九穗之玉落在老家了,真是不走心啊。

“蔡阳人刘文叔。”第五伦想了想。

“吾欲辟君为主记室掾,还望能至河北一晤,共猎于漳水之畔!”

第149章 枪杆笔杆

臧怒过去在新秦中时,在军中当到了“军候”的职务,理论上统帅五百人,让他作为三百石的尉曹掾,算是平级。

尉曹掾别称是司空掾,专门管理郡中的刑徒、罪犯,这些人可不能白白养着,而是要负担沉重的体力劳动,诸如筑城、修路等,魏郡不算多,官隶臣奴婢、刑徒加起来,一共六百多人,其中青壮年男子三百多近四百。

臧怒过去大字不识,在第五里期间,他们一众军吏被第五伦撵到义学中开了一个特殊班,勉强识了点字,第五伦又派了一个当地书佐给臧怒做助手,花了两天时间,将青壮刑徒甄别开来。

罪大恶极的那部分人:诸如强奸、略人、殴父母的,被视为不可用,还是继续干沉重的苦活吧,其余三百人多是因为铸假币或交不起訾税,遭到逮捕为奴,则被臧怒集中在一起,让书佐做翻译,给他们来了一场现身说法。

“不瞒诸位,我以前,也是刑徒奴婢!”

臧怒话语朴实,也不废话,直接脱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一条条永远无法愈退的鞭痕,这让刑徒们心有戚戚。

郡县刑徒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待遇却很差,为了赶工期,还需要加班加点劳作,一旦动作慢了些,就得承受着官吏的体罚,甚至有被殴打致死者。

毕竟律令规定:管理城旦舂、鬼薪白粲刑徒的官吏将刑徒殴伤致死,是以贵伤贱,法律宽大处理,允许以赎代死。如果殴伤刑徒而不致死的,对官吏的处罚就更轻了。

臧怒讲了自己和他们极其相似的过往,长期作为奴婢,劳碌田中二十多年,却因为太能吃被主人抛弃,沦为官奴。又为猪突豨勇成了壮丁,被派到边塞送死,本以为就要殒命。

“万幸,吾等遇到了第五公!”

“在军中我当上了军候,回到关中,还娶了美妇,第五公为我出礼金,又替我将亲眷赎为庶人,如今更当了曹掾。”

臧怒说得真情实感,他确实是愿意为第五伦效死的,他承诺,和猪突豨勇一样,只要刑徒罪犯们表现好,就能获得宽释升职,臧怒等人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天。

豪强控制下的郡兵第五伦信不过,十年的老郡尹李焉都说捅就捅,更别说他了。唯独这些刑徒没有任何背景可言,因为过去待遇太差,比平民百姓和兵油子更容易笼络,其先武装起来,手里有了枪杆子,说话做事才能硬气。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也是臧怒等人任务,将这寥寥三百余人,按照猪突豨勇的模板训练成军。

第五伦离开新秦中时以公谋私,带回了一百多私从军吏,然后一分为二,一半跟着第五平旦在列尉郡临渠乡训练族兵,另一半以臧怒为首随他来了魏郡。这些人过去都做过军吏,如今充当什长、士吏、当百不在话下,唯一的阻碍就是语言问题。

河北方言,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与关中话颇为不同,为了避免鸡同鸭讲,第五伦对臧怒等人提了很高的要求:“一个月内,听得懂魏地河北方言。”

“两个月内,会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太难了,那啥,可以反过来让刑徒们学关中话么?

第五伦表示暂时不可以,大一统强势王朝从少数士人着手,慢慢推广雅言可行,但要此时此刻,让政令不出办公室的第五郡尹,把这套用在大字不识的刑徒和魏地百姓身上,根本不现实。指不定会被他们视为苛政,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动脑子,还不如入乡随俗。

一时间,郡府中许多地方,俨然成了口语角,臧怒和一众军吏不得不请文学掾教说言语,从骂人的话学起——反正刚开始练兵时,会当地骂人脏话完全够了,新兵苗子们,不骂能成器?

第五伦亲自巡视了正在训练站、坐的刑徒们后,宣布提高了他们的伙食标准,每个月从八斗粮升至一石半,这让刑徒们大为欣喜。过去按理说有官府分发之鬻,但官吏常用陈旧发霉腐败的粟或者米替代,甚至直接克扣。

之后又发放了冬衣——过去官吏们宁可冬衣在府库里积压如山,渐渐发霉,也不愿意拿出来让刑徒奴婢御寒。

因为在官府眼中,他们是消耗品,死了就有新的补充,根本不值得有好待遇。

第五伦虽然想站着把权拿了,但他仍是妥协了,跟自己,跟时代。

搁置了在新秦中练兵时不切实际理想,选择了容易实现的路径。

在离开军营时,第五伦听到了臧怒等人用生涩的魏地话,教刑徒兵们高呼。

“吃第五公的饭!”

“穿第五公的衣!”

“为第五公效力!”

……

如果说臧怒等人搞定的是枪杆子,那身为五官掾的耿纯,搞定的就是笔杆子。

听说耿纯被任命为五官掾时,分管吏掾空缺的诸曹事务时,郡府中东西各曹都议论开了,先感兴趣的是耿纯的家世。

拥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则,往往会在郡府衙门干一辈子的小吏们,自有其消息渠道:从为上吏驾车的御者,到盘根错节的家门关系,只要想打听的,总能获得。

他们很快就搞清楚了耿纯的家世:巨鹿宋子耿氏嫡子!

“巨鹿耿氏,可是名门望族啊。”

这个家族源远流长,大宗在宋子县,人丁兴旺,加上耿纯的父亲耿艾亦是二千石,在河北诸郡颇有名气。

要论起家门阀阅,魏郡的西门氏,还有武安的李氏,其实只能算土豪,自从始祖西门豹、李牧之后,就没出过大官,远不能同耿氏相比,联姻都自惭形秽。

既然耿纯出身好家世,那便不能像欺辱寒门长官那般刁难,小吏们商量,得换一种法子:“名门子弟往往懒于细微之事,吾等且以案牍劳之,过不了几天,他就疲惫懈怠了。”

郡府中资历最老的小吏名叫韩赋来,新朝推行不二名后,改称“韩赋”。

韩赋对斗食吏的套路最为娴熟,诸如将关键的文书压在堆积如山的简牍最下方,一般的长官翻阅倦怠后,往往会忽略它,而事后小吏却能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已经请示过,可上司没给回应啊。

反正就是要用繁杂的文辞,让随郡尹一起空降来的外地曹掾糊涂,让他们搞不清郡中事务真正深浅,只能依赖手下小吏做事,方便小吏上下其手,把持权力。而一旦有人渐渐搞清他们路数时,小吏们就要想办法走门路,让其滚蛋调走,再换个新的来驯服。

可耿纯上任的第一天,就让小吏们战战兢兢。

这位年轻的五官掾看似和蔼,却不好对付,他先召集众人,大谈当年在定陶协助父亲处理郡务如何如何,又聊起在朝中做纳言士时,与套路更深的九卿小吏谈笑风生。

第五伦知道耿纯能耐,一口气将五个曹掾分给他来管,反正五官掾的存在,本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耿纯先巡视了他的老本行:仓曹。仓曹主管仓谷事,也是猫腻最多的一处,驰名已久的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账簿落水等,无不是仓曹折腾出来的。

耿纯业务熟练,翻越账簿速度极快,却能一眼看到刻意掩盖的地方,笑着一一指点出来,让众人以后不要犯这种粗心的错误,惹得韩赋等人额冒冷汗,看来以后做账,太明显的纰漏是不能有了。

接下来是户曹掾,外行人能看糊涂的田图阡陌,耿纯却是门清,清点民户如数家珍,全郡十八个县,一共有户二十一万二千八百四十九,口九十万九千六百五十五。

若户口没问题,各县各乡应该交多少赋税田租,一一掰开了罗列起来,一清二楚,小吏们很难拆东墙补西墙。

接下来,又到了管理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的主记室掾,体例与用词的套路,耿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奏议事的奏曹亦然,这个曹掾负责将各曹事务统筹交给郡尹过目,耿纯算是帮第五伦预先排除许多小吏在文辞奏令里挖的坑。

哪怕是主邮驿科程事的法曹,耿纯亦能悠然自若处理。

这时候白天已接近尾声,耿纯让人上饭,他一手持箸夹菜入口,一手阅卷。竟能一一指点邮驿置所,无一错漏,同时安排下个月分发给他们的资金粮秣,表现得从容不迫,直让众人惊呆了。

这一天下来,五曹诸吏也好,老吏韩赋也罢,都对耿纯瞠目而视,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期盼,皆曰:“一日巡五曹,单手阅百卷,耿五官才是真正的‘五官掾’啊!”

耿五官之名算是打响了,可实际上,晚上回到第五伦的厅堂向他复命时,耿纯却一改白天在小吏面前淡然自若的模样,跟希望他“能者多劳”,发挥996精神的第五伦抱怨道:

“就算是家里的老黄牛,也不能一天耕五顷田啊!”

耿纯一脸被榨干的模样,表示一滴都没有了,只咬牙切齿道:“第五伯鱼,你敢再给我分第六个曹掾试试?信不信,我明天就辞官!”

……

“按理说,我这郡尹,丈人行都做得。让你代理门下掾,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可给朝廷报功的奏疏来回需要时日,丈人行且先委屈几天,用你的宰牛刀,为我杀杀鸡!”

马援却对第五伦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想升官,门下掾便门下掾吧,且替汝将郡府撑起来,老夫也该走了。”

将女儿送来跟女婿团聚的事,还等着马援去做呢,路上盗贼频发,他可不放心。

话是这么说,当耿纯、臧怒那边步入正轨,而被第五伦任命为门下掾的马援,也开始帮第五伦实施招人计划。

最先安排的是“门下五吏”,乃是郡尹的亲随仪仗导从,分别是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用的都是第五伦带来的族人亲信。

接下来,马援又从前段时日替李焉招募来的魏郡勇武轻侠中挑选了两个靠得住的,作为第五伦麾下的“门下督盗贼”和“门下游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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