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25章

作者:七月新番

再者,虽然都是反贼,但反贼也分派系,马家在前汉武帝时就是大逆,否则他的两位兄长也不会积极拥抱新朝。至于第五伦,更是从未做过汉家臣子,也就他大父第五霸没事总念叨几句强汉男儿在异域横行的傲人战绩。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前朝强盛时的气势固然值得怀念,但其衰败沦亡之际的黑暗亦不能无视,精神刘家人,做不得。

所以,他们显然和复汉的这批人有异,同行是冤家啊!王莽这次还真是用对人了。

因为事态紧急,第五伦与马、耿连一路上的城郭大邑都顾不上进,第五伦绘画沿途地图形势的时间也没。百多人以日行百里的速度驰骋,七月底便抵达了新村又一个大队:后队郡(河内)。

河内(河南北部)再往北,魏地(河北南部)近在咫尺。

来到此处,与提前奉命抵达的五威司命府掾吏郭弘接头后,第五伦才惊讶地得知……

这来回都快一个月了,魏成大尹李焉竟然还跟没事人似的稳坐邺城!

冀州牧和牧监副这两个大吏,居然就在北边干看着,啥事都没干!

“你们在等什么,等我么?”

……

州牧的前身,乃是汉朝时的刺史,汉武帝以后,全国分十三州,设“州刺史”一人,主要职务是监察二千石和各郡豪强不法之事。

不过那时刺史权力虽大,但秩禄尚小,才比六百石。

到了王莽当政后,为了适应地方郡国渐渐与中央离心的新局面,遂按照古书上“七命赐国,八命作牧”这句话,正式改刺史为州牧,见礼如三公,工资翻了好几倍。

到了近几年,随着郡国盗贼频发,王莽又赋予州牧兵权,让他们加大将军号,统筹一州剿匪事宜。不过随着州牧职权重心转向剿盗,之前的监察就松懈了。王莽决定再设“牧监副”一职,作为州牧副手,职责秩禄一如过去的刺史。

耿纯对此颇为不解:“既然有州牧掌兵可调遣各郡郡卒,又有牧监副督查地方之权,竟一事不做干等朝廷诏令,实在是不该啊。”

马援也如此认为:“前朝时,州刺史便能够在紧急情况下追捕谋逆者。昭帝年间,齐孝王孙刘泽欲图谋反时,青州刺史隽不疑发现后,直接逮捕了叛逆,之后才上奏皇帝。宣帝时,冀州发生民变,冀州刺史张敞也立刻调兵谋诛渠帅。”

就算没胆量直接发兵平乱,起码也能学学昭宣时的扬州刺史魏相,强势一点,将所在的各郡国二千石官员“多所贬退”啊。

第五伦道:“大概是害怕惊动了李焉,促成他速叛吧。”

其实,更可能是太过庸碌和缺乏决断,毕竟新朝现在的官场之道,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一些大吏,宁可坐蜡也不愿主动。

好消息是,李焉不知道他的谋划已经泄露,也在等,没有匆匆举旗造反。魏成被打成一片白地,对第五伦这走马上任的假尹可没好处。

如今魏成局势不明,李焉掌握一郡军政大权,肯定有其班底死忠,第五伦等人贸贸然进去,可能会直接送了人头。

“不论如何,还是得和冀州牧、牧监副取得联系,郭掾吏,他二人如何何在?”

颍川人郭弘当年还奉五威司命之令,去宣明里缉捕过第五伦呢。但第五伦知道他只是小吏承上命行事,只将仇记在陈崇、孔仁处,没为难郭弘。

郭弘只道:“听闻二君如今尚在巨鹿。”

巨鹿,正是耿纯的老家,第五伦点了他的名:“就劳烦伯山跑一趟,去将诏令副书交予二君,让他们发冀州郡兵南下。”

“我就假装是回乡省亲,路过魏成郡,李焉当不会怀疑。”耿纯平素嘻嘻哈哈,但做起事来却也认真,应诺而去。

而第五伦自己,则另有去处,皇帝在制诏里,让他持节前往东郡,风谕治亭郡(东郡)大尹王闳派兵前往魏成。虽然治亭属于兖州,却是距离魏地,尤其是王莽老家元城县最近的地方,别的不说,先得把祖坟给护住了!

但第五伦要动身时,马援却不和他同行。

“我去邺城。”

马援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伯鱼不单需要外力,还得有内应。”

“李焉不是在招纳四方俊杰图谋大事么?”

马援拍了拍自己,笑道:“如今,关中驰名的豪杰马文渊,来投他了!还不速速吐哺相迎?”

……

自河内沿着大河往东行数日,就是东郡(河南濮阳)。

就第五伦所知,这个郡是被王莽上了黑名单的,因为十多年前,王莽居摄准备代汉之前,就是东郡太守翟义掀起了一波反对王莽的大浪潮。

当年翟义联合汉宣帝的曾孙、严乡侯刘信,乘着秋后校兵时,发动郡兵举事,传檄声讨王莽书于各州郡。严厉谴责王莽名为汉公,实为汉贼,说他毒杀汉平帝、骗取摄政尊号、挟天子以令诸侯、蓄谋汉家天下等罪状。

末了还立刘信为天子,另立中央,聚合了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吓得王莽差点打消了代汉之谋。

不过当时天下皆已厌汉政,翟义的举事雷声大雨点小,被王邑、严尤轻松平定,他本人被分尸示众。倒是那位“天子”刘信不知所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事后,王莽似乎觉得东郡太大,于是改制时将其一分为二,东边是“寿良郡”,西边是“治亭郡”。为了控制这翟义残党活动的地域,还派遣了自家人来做大尹。

不过看来王大尹治理此地十余年,颇有仁政的成果要保不住了。如果说后队还算安定,第五伦进入治亭后,则发现沿着浑浊的黄河有大批流民,自东向西行进,沿途城邑大门紧闭,犹如敌国。

第五伦也连忙让属下将使者的节杖收起来,生怕暴露身份。毕竟朝廷天使的名声实在太坏,被替天行道的盗贼劫杀、被义愤填膺的流民围殴致死事时有发生,不得不防。

八月初,第五伦抵达治亭郡首府濮阳后,出示光禄大夫符节后,便入得治亭郡府,见到了治亭大尹,王闳(hong)。

王闳字公羡,五十余岁年纪,就第五伦所知,他乃是王家代汉的大功臣:王闳的父亲是“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谭,汉哀帝时打压王氏,连王莽都赶出了京师,倒是王闳得以担任中常侍。

汉哀帝好男色,宠爱董贤,任命他为大司马,而做了皇帝几年后,觉得世事难以挽救,颇感疲惫。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在一次麒麟殿的小宴上,汉哀帝竟举酒指着董贤对群臣道:“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这是以己为尧,以董贤为舜,要公然禅让了!

虽然老刘家的皇帝多是双向插头,但对男爱到这种程度的,真的唯独汉哀帝独一份,他却不知,这简直是在害董贤。

此言将连同董贤在内的所有大臣都吓傻了,还没等董贤表态,当时担任中常侍王闳便站了起来痛斥汉哀帝:“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

这话义正言辞,哀帝闻言默然不悦,下令王闳以后再也不得侍宴。

汉哀帝和董贤作为王莽的敌人,被王闳如此一番抢白,真是大快人心,而此事传出宫后,使得士人对汉家天子更加失望至极。

等到汉哀帝驾崩,王莽重新上位,在打击异己的时候,王闳也出力甚多,被视为王家二号人物。

可随着王莽权势日益巩固,王闳却被渐渐排挤出了王家的核心圈子,王邑等人后来居上。至新朝建立后,王闳也只封了个侯,与几位上公相差甚远,世人本以为他起码能做四辅三公四将,再不济也能得九卿六监之位,岂料最后却被撵到治亭郡来做大尹,虽是富郡,但还是有点远放的意味。

究竟是和王莽政见不合,还是受到了堂兄忌惮?不得而知,反正这次魏成出事,王莽第一想到能倚仗的人,不是冀州牧,仍是堂弟王闳。想来皇室成员,肯定是大新铁杆吧。

但奇怪的是,王闳见到第五伦时,却颇有些紧张,与他当年痛斥汉哀帝时的从容气度不符,难道是人越老越胆小么?

“闳拜见使者,不知天使来我鄙邑,所为何事?”

第五伦看了看一旁的郡丞等人,靠近王闳,低声道:“奉天子之命至此,还请大尹屏退左右,方敢读诏!”

王闳看着年轻的第五伦,似是感受到了他干大事前的杀气,只深吸了一口气,说自己要去郑重洗沐更衣后,才敢接诏。

第五伦请他自便,只负手在厅堂里看看屏风镜架灯烛之类,等了一会,才听到郡府中乱作一团,有人惊呼道。

“快召医者,大事不好。”

“王公,服毒了!”

……

第143章 惊弓之鸟

“草……草率了。”

听闻王闳服毒,第五伦差点惊掉了下巴,这谁TM想得到啊。

他想出门去看看王大尹,刚到门口就被堵了回来,郡府中的武士都按剑死死盯着他,若非郡丞拦着,恐怕要冲进来将第五伦杀了。

王闳毕竟经营治亭十余年,早就根深蒂固,他的宾客私从们只识主君王公,不认朝廷天使。

第五伦犹如遭到软禁,他带来的数十人还被隔绝在府邸外,不知此中惊变,可将第五伦急坏了。

急也没用,第五伦一反思,先猜测王闳是否也参与了李焉谋逆之事,但若是那样,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何苦自杀呢?这天下尚未到土崩瓦解的程度,身为王家人,就算要跳船,也应先自保于郡,小心观察一段时间。

稍加思索后,第五伦猜到王闳忽然服毒的可能:他,是王家人啊!

而世人皆知,王莽对王家人最是狠辣严苛,且不说那些亲自逼死的儿孙,就是稍稍往外看看他的近亲们,也不好过。

诸如亲叔叔,红阳侯王立,因为名声太臭且受王政君庇护,有威胁,杀!

平阿侯王仁,也就是王闳的兄长,亦因同样的原因,杀杀!

王莽胞兄的儿子,他年轻时极其疼爱,当成儿子来养的衍功侯王光,因为私下让执金吾帮忙杀仇人,事情败露,王莽斥责。王光的母亲,王莽当年跪着奉养的嫂子倒是聪明人,问儿子:“你看自己与摄皇帝的亲近程度,较长孙、仲孙如何?”

王光一想,王莽连长子、次子都不饶恕,何况是他?于是母子一起自尽,杀杀杀!

拥有如此辉煌的弑亲战绩,动辄四杀、五杀的,第五伦要是王家人,也提心吊胆啊。

更毋论王闳亦曾威胁到王莽地位,而政见也不一定相合,加上这治亭郡盗贼频发难治,只怕时刻都恐惧皇帝派人来问罪吧?因为神经时刻绷着,或许心里也确实有鬼,在看到第五伦车上所负的“尚方斩马剑”后,还以为是针对自己而来。

从汉朝开始,此剑便常交给行使命的大臣:“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王闳遂被吓到,做出极端之举。

第五伦不由暗悔:“下次再遇到王家人,我可得悠着点,他们实在是被王莽吓唬太久,太过脆弱。”

正思索时,厅堂的门开了,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腾腾几步冲了进来,仗剑指着第五伦骂道:“你这竖子,究竟说了什么?害我叔父至此。”

此人名叫王磐,字子石,正是早先被王莽处死的平阿侯之子,被王闳养在府中。

“大胆!”这大概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第五伦努力镇定,持节喝令道:“吾乃天子使者,伤我如同谋逆!”

第五伦肃然道:“治亭一郡,挡得住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么?汝等宾客私从,用兵能和纳言大将军严伯石相提并论么?届时皆如昔时翟义一般,被尽数诛灭,还害了一郡百姓。王公一生忠良名节,恐怕都要为汝等所毁啊!”

明知道朝廷是纸老虎,日薄西山,却还得抬出来,第五伦是真的难。

果然,如今朝廷使者的名号吓唬不了人了,宾客们还有些犹豫,王磐竟仍咬牙切齿道:“我叔父若是没了,定要汝走不出这厅堂。”

这话却给第五伦透露了难得的信息,得知王闳还没死,他立刻看着后头管事的郡丞和门下掾道:“王公没事了?实不相瞒,我这次奉命来治亭宣诏,绝非对王公不利,也不是要将他调离,反而是嘉奖和重用!此情还望速速告知王公!”

郡丞、门下掾等人都一脸:“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连忙将王磐拽走,过了一会后,整理衣冠重新来迎第五伦:“光禄大夫,郡君有请。”

……

王闳的命虽然被一众医者保住了,但虚弱得很,暂时没法下地,只能在寝屋里见第五伦。

而刚进屋子,第五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竟感觉自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

王闳服的是什么毒药他不知道,但诊治办法倒是不言自明,多亏了黄汤粪汁催吐呗。

如今再见,王闳亦颇为尴尬,确实如第五伦所料,因为新仇旧怨,他对皇帝施政极其不满,又始终畏惧像其他王家人一样被赐死,便常常系药于手内,随时准备自杀留一个体面。

但这苦衷如何跟第五伦言说呢?好在第五伦聪明,一个箭步过来,朝王闳作揖道:“久闻东郡濒临大河,有鱼名河豚,肉极鲜美,不食河豚,不知鱼味,然却有毒,王公往后还是要切记少食啊,国家几乎失去了一位栋梁!”

第五伦的意思是承诺不会将此事回报朝中,这台阶倒是给的舒服。

此事翻页后,第五伦总算能将怀里捂热的制诏读完了。

但听闻第五伦此来与己无关后,王闳更加尴尬,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离群孤存,飞得慢,其声哀,在这乱世无所适从。听闻皇帝那儿一声弦响,竟害怕到自己掉了下来,殊不知这箭是射向邻郡的。

王闳确实和李焉没有关系,毕竟对方心再大,也不可能膨胀到想早早拉一个王家人反新复汉。

王闳只道:“不曾想李焉竟如此大胆,难怪近来郡中多有流言谶纬,在流民中散播,果然是他所为。”

这第五伦还真不知:“什么谶纬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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