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119章

作者:七月新番

“却不想,我却遇上了六莞之禁,荆州之民依赖山泽,以渔采为业,朝廷的六莞之令,却不准百姓上山下湖,说都是朝廷资产,要用可以,得将所获四分之一上交。这是郡里的话,到了县里,就变成上交一半所得。”

“再加上渔猎也要交赋税服劳役,如此重负之下,还打什么鱼?我气不过,将来催税的官吏捅下了湖中溺死,只好亡命为盗。”

“一起因饥穷为盗的百姓不少,加上江夏闹灾,竟陵、西阳三老起兵于郡界,我带着部众参与了进去。吾等大闹乡邑,开仓放粮,然后躲避郡兵追捕,往北进了绿林山,得到大渠帅接纳,就这样加入了绿林军。”

贾复听罢叹息道:“果然,你我都是被这离奇的世道所逼,才成了贼,我读书时听过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王侯,果然如此。那些真正的大盗,就在朝堂、郡府、庄园里端坐安闲呢!”

这便是马武一个前队郡人,却成了绿林小渠帅的缘由,他这趟带着亲随回到前队,是奉绿林大渠帅王匡之命,刺探传说中正在集结,欲南征绿林的朝廷大军。

马武回到故乡后,发现确实处处都在抓壮丁,云集于宛城和襄阳。马武越看越是心惊,绿林人数虽众,但多是老弱妇孺,能战之士不过七八千,虽有山泽之险,但以寡敌众不知胜负如何。

马武是个胆大的,恰巧听到坊间有传言,说朝廷使者迎王莽皇子入朝,途经宛城以西,便决定干一桩大事。来一招“祸水北引”,勿令荆州牧、前队大夫之兵专向绿林。

于是便有了西乡袭击越骑营一事,那些装备精良的王师太松懈怠慢了,马武带着十来人就得了手。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李氏是前队第一大姓,若朝廷剿了他家,两边打将起来,前队一乱,对绿林的围剿就不战而解了。”

李通机关算计想栽赃绿林,不料真绿林也要往他头上扣盆子,也算求锤得锤。

靠着马武的胆大果敢,如今事情是成了,却惹得越骑营和疯了一般的李氏骑从一路追击,遁逃的路上折了好几个弟兄。他无路可去,只能西奔羽山,来投靠曾派人和绿林联络过的贾复。

贾复却直接让人将他们绑了起来,就是这老小子将官军引来的!因为马武,本不受瞩目的羽山群盗一下成了全郡焦点,宛城的新军云集西乡,大有征伐此地之势。

马武以诚相待,没有隐瞒自己做过的事,这可把贾复气得不轻:“马渠帅,你莫非也想让我替绿林分担一部分新军兵力?”

马武虽然还被绑着,却已经亲昵地称起了贾复的字:“若是君文愿意,又未尝不可呢?”

结果他就挨了贾复重重一拳,马武只咳嗽着笑道:“事已至此,君文欲如何,将我绑了送去见那新室使者?”

贾复想了想后,却给马武松了绑:“与其在朝中做官,倒不如在山里为盗自在痛快。”

“走,且去看看子张袭扰的使者今日如何过境。”

他带着马武来到山头上,此处能远远看见通往武关的大道,出了遇袭的事后,前队大尹甄阜极其重视,给使团配备了整整一千兵卒,护送他们出郡界。

马武指点着告诉贾复,他袭击的应是来自京师的精锐王师,却是花花架子,根本不经打,倒是与第五伦同行的岑彭守备严密,找不到任何破绽。

越骑营依然是先锋,岑彭殿后,而第五伦的使团与皇子、皇女的马车就被郡卒夹在中央,在贾复、马武的远眺下越行越近,然后停了下来,遣人带着一份帛书,钉在半山腰的大树上。

下午时分,贾复和马武就看到了这份“檄文”,马武不识字,只能听贾复念,却是第五伦声讨羽山贼,斥责他们违背律令,勾结绿林与前队某些恶豪袭击使者,罪大恶极,前队郡将要发大兵剿灭,必碾为粉末。

马武听得大笑:“这使者口气倒是不小。”

但嘴上虽鄙夷,马武却知道,现在这队伍却袭不得,否则会将属下们都搭进去,他的计策玩到最后,虽有些弄巧成拙,但也算给绿林分担了一些兵力,靠十几人就牵制了几千人,值啊!

倒是贾复对着檄文横竖看了半天后,只道:“我怎觉得,这文书似是在告诉吾等……”

“快跑!”

……

第五伦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析县时,可吓坏了邓晔,还以为他反悔要带人来剿自己,差点也带部属跑路了。

好在第五伦后来又派亲信来相询,问邓渠帅他们之间的交易可还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一切如约。”

邓晔更觉得第五伦惹不起,往后第五氏通往南阳的商队,他是断不会劫的,甚至会派人护送他们出县界,以免被饿疯了的杂毛小贼给坑了。

第五伦给前队的诸多豪强挖坑下绊子,却不打算刁难多是穷人被迫落草的盗贼,哪怕是羽山盗,他也留了檄文吓唬一通,若他们聪明就该果断跑路,否则前队下定决心大军进剿,几百盗寇是撑不住的。

而来到析县后,已进入右队郡范围,右队大尹和武关都尉另派了人马来接应,护送了第五伦十数日的岑彭,非郡命不得出境,便要止步而返了。

对于岑彭,第五伦颇有些不舍,亲自与他作别,饮罢一壶酒后道:“世道不安,百姓饥寒,多被迫入山为贼,几乎每个郡、每个县都有,前队只怕也要不安宁了,君然往后……有何打算?”

第五伦话里有话,但岑彭竟也没多想,只缄默良久后道:“还能如何?尽忠职责,执心坚守,如此而已。”

也不知他是与第五伦交浅不敢言深,还是当真没给自己留后路,毕竟岑彭当年曾杀过举旗复汉的刘家人,与莽朝捆绑得很深。

这样的将军之才,若为注定覆灭的新朝殉葬,亡于乱世,实在是太可惜了。第五伦只在与岑彭分别时,将自己的甲胄相赠,岑彭身材倒是与他差不多。

“那我就说一句大话。”

第五伦朝岑彭拱手长揖,感谢他这一路的尽职保护。

“他日不管形势如何。”

“第五伦所在的地方,永远为君然留着一扇门!”

……

第135章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羽山贼在第五伦走后短短十日内,就被蜂拥而至的郡兵“平定”。

和砍一个长一个的卢芳头一样,“贾大盗”的头颅被插在矛上高高举着,郡卒们欢天喜地回郡城向大尹报功。

倒是见了第五伦檄文声讨的“真大盗”贾复,带着马武及部众一早就溜了,只留一座空巢给官军。

在听闻自己“被杀”的噩耗后,贾复感到滑稽,摸着脑袋道:“官军也不找一颗好看点的头颅,我贾复有那么丑么?”

马武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官军斩的不止是贼酋首级,连几百贼众都凑齐了,只留下几个血淋淋的村寨和失去父辈兄弟后哭泣哀嚎的妇女孩童。

“吾等不该走的。”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贾复心中满是愧然:“都是冠军县北乡的百姓,他们虽然穷苦,却还能用粮秣资助吾等,如今竟遭此大难,贾复之过也!”

言罢贾复又恼羞成怒,横着手中的戟责怪起马武来,也不叫人家子张了,直骂道:“丑虏,都怪你!若非汝等走投无路来我羽山,官军岂会被引过来?”

“君文却是怨错了人。”

马武不以为然:“且怪那护送皇子的新室使者第五伦,怪屠戮百姓的官军,怪下令的前队大尹,怪那昏庸的皇帝!怪这乱糟糟的世道!”

他说道:“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谁愿钻山林当盗匪?三年前,江夏一带饥荒,许多饥民相率到野泽中掘草根为食,聚于云社绿林山,初起时也不过才数百人,如今却涨了上百倍,你以为是如何办到的?”

靠绿林首领们有远见卓识?腹中韬略?并不是,大渠帅王匡、王凤等辈见识不过尔尔,就是山大王的水准,且乡党观念极重,宁死不肯踏出江夏半步。当然,马武当头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但肯定会想着打回自己的家乡。

“绿林能有今日之盛,全靠官军助力,每次郡卒来剿吾等,抓不到‘贼寇’,就拿水泽周围求活的百姓充数,杀良冒功。一来二去,原本富庶的云梦泽已成白地,里闾为之一空,皆官军所为也。绿林贼在奏疏中被反复平了许多次,实则却越来越壮大,因为良民都被逼成了盗贼。”

地震毁屋拔舍,洪水席卷郊野,旱魃赤地千里,可他们都不如兵灾厉害,新军王师断百姓活路的速度和效率,可比任何天灾都快哩!

如今这一幕也在前队出现了,一如马武所言,在官军围剿后,那些家园残破的人没了活路,只能进入山林,贾复的羽山贼短短数日内,就暴涨到了上千人。

可相比于官军依然很弱小,且大多疲惫不安,贾复虽年纪轻,担子却越来越重,马武邀他去投绿林,但看着身后上千双眼睛,贾复还是摇了摇头。

“此事我有责任,我得带着他们活下去。”

绿林远在南方,路上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大队人马根本无法越过。而冠军县也待不得了,贾复决定带着众人做流寇,慢慢沿着山麓和小道向西南方转移,去汉水之畔,名为“武当”的穷乡僻县,在官军力量薄弱的地区寻找生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贾复与马武作别时,又骂道:“马子张,你这丑虏害人不浅,且留着性命等我跟你讨要补偿,千万别死了。”

“君文亦然,你这张好脸,可莫要被刀剑弄花,我家三妹,最喜你这种俏郎君,等再见面时,结个姻亲如何?”

马武与贾复作揖,看着他与部众消失在山林中,他们各有各的仗要打,贾复得带着他的部众存活,而马武则要回绿林山,参与那场决定他们生死的大战!

他不会逃,因为乌生八九子,处处皆凶险,无路可逃!

南下的路山重水复,危险重重,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到处抓壮丁的官军。

马武本想故意被抓混进去再探听消息,但考虑到壮丁生存率还不到一半,只能作罢。索性故技重施,众人劫杀了一队抓壮丁的官吏,穿上他们的衣裳,马武腰挂半通印,便开始大摇大摆地走正道,与一众缉捕盗寇的官军擦肩而过。

他果然是做贼的料,遇上盘查也一点不慌,就这混乱的时局,一个月起码有三批朝廷使者路过,小的官吏更数不胜数,驿置搜检传符也不上心,随便看一眼便放行。

马武甚至还敢在亭舍里催置卒拿食物来吃,为了装得更像官军,叮嘱手下凶神恶煞些,一言不合就拍案几瞪眼睛。

而马武也观察到,新局面正在前队出现:不止是百姓,这次连豪强也遭殃了!

当初第五伦敲了宛城李氏一通竹杠,索要铁匠冶铸熟练工若干后,觉得前队豪强们日子似乎太好过了点,遂暗示成重,借他之口向郡大尹和荆州牧提出:“可能有豪强协助绿林贼,参与袭击皇子。”

朝廷五威司命的坤马乾车尚未到来,前队大尹对郡中豪右的彻查已经开始了。

写作彻查,读作勒索,荆州牧和前队大尹正发愁进剿绿林的粮秣不足,关东米石千钱,朝廷也调不来粮食,只让他们自己凑。而前队去年大旱,从百姓处已经榨不出太多油水,豪强们面对征粮推三阻四,护着仓里的存粮不肯出,如今正好巧立名目盘剥一通。

换了一般的郡尹,肯定念着“无负豪大家”不肯下狠手,但甄阜作为新朝死忠,要求各县排名前三位的大姓都要捐一笔剿贼粮,不出或出的少的有助贼嫌疑。

一时间前队郡鸡飞狗跳,当马武一行途经安众县时,当年靠出卖首举反抗王莽大旗的安众侯刘崇,而得到八个侯位,还被皇帝赐姓为王的帅礼侯刘氏也未能幸免。你家不是有一侯七附城么?自然要为朝廷做些贡献,帅礼侯捐二千石粮,他的七个儿子一人一千石。

一向小器的帅礼侯家只好抠抠搜搜交粮,做了表率。

“真是活该。”马武幸灾乐祸,不是所有豪强,都像他家乡湖阳县樊氏那般乐善好施,前队一郡,巴掌大点地方挤了人口近两百万,户均用地不过二十余顷,矛盾只比关中更加尖锐。

下一站是新野,阴氏和邓氏的家主都被郡大尹召到郡城去了,不捐粮食不放人。两家只能匆匆凑齐粮秣,以车乘运去宛城,车队绵延数里,这次真是出足了血,想来他们背地里,肯定对朝廷恨得牙痒痒吧。

等马武一行抵达绿林山以北的蔡阳县白水乡时,刘秀也赶着粮车去宛城赎叔父去了,马武早听闻过舂陵刘伯升之名,如今途经此地观察后发现,舂陵刘氏的徒附,俨然是前队诸姓中组织度最高的。

哪怕是宛城李氏的地盘,也像簸箕一样四处是孔,任马武进出。唯独刘家不同,许多亭舍驿站的小吏早就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控,过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不必禀报啬夫、县宰,而最先通知刘縯兄弟。

马武等人连走数县平安无事,偏偏在白水乡被人看出破绽来,等他们将出乡界时,一队人马追了上来,马武眼看脱逃不得,只能带着众人调头,随时准备火并战斗。

来人为首的是个扎绛帻的魁梧男子,他带着人遥遥驻马,报上了姓名。

“吾乃舂陵刘縯,听闻有贵客途经我乡,不及邀请宴飨,特来赔罪!”

说着话,刘縯让人从马车上抬几案酒肉食物,给马武等人送来。

这是什么路数?绿林盗们面面相觑,闻着香味嘴馋,但又怕有鬼。马武则是心中惊讶狐疑,只回应道:“汝就不问吾等是何种身份,来自何处?”

刘縯大声道:“是谁重要么?到了本乡,便是刘縯的客人,何必问君出处?”

马武犹豫了片刻,不想叫对方小觑了,就让属下们该吃吃该喝喝,吃完还拿了不少,眼看刘縯的手下并无阻拦之意,他更是惊奇,亲自纵马过去问道:“吾等要走了,你就不问吾等去处?”

刘縯摇头:“吃了刘氏的饭与酒,便是我家的朋友,不管诸君身份如何,都能平安走出乡界,下次再来,刘縯一样会置酒敬客,既如此,何必问君去处?”

“不愧是前队名侠!”

这份豪气和洒脱让马武赞叹,一般而言,这节骨眼上,看出他们是绿林军,要么就该立刻举报,亦或是避之不及,而刘伯升竟如此大胆,反其道而行之。

马武暗道:“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前队豪杰,人人都想与伯升相交,甘愿抛弃家业,做他的宾客,只可惜我在前队时,竟未能结识此人。”

“但从今以后,非但是我……刘伯升这个朋友,绿林交定了!”

……

而另一边,第五伦三月离京,归来时已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五月初。

他不在朝中这两个月里,常安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王莽在连续丧妻丧子后,又亡故了一个孙儿,这次是正常死亡,也未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但皇室旬月四丧,显得不同寻常,导致谣言四起——在第五伦看来,大概是王莽克儿孙吧。

王莽将鸠占鹊巢的习惯从生者的世界延续到了死人身上,不顾黄皇室主王嬿的反对,坏汉孝武、孝昭庙,分葬子孙于其中,破了前朝旧庙,当成自家殿堂,也不想想,他的不肖子孙,镇得住前朝雄主明君英魂么?

死丧太过频繁,老王家急需好事来冲喜,于是皇子、皇女刚一进京,王莽就立刻给他们封号:胆小的王匡为功建公,好色的王兴为功脩公,公主王晔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然后王莽反手就将刚封公主的王捷嫁给了那位倒霉去世的“恭奴善于”之子,后安公须卜奢,搞了一桩不像和亲的和亲。看来,王莽还是想扶持王昭君的外孙做草原的主人,跟匈奴和亲和谈?受陈汤影响至深的王莽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接着,王莽又宣布了一件早该做却一直拖到现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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