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王安本就痴傻,一直由皇后亲自照顾。一个早就哭瞎眼的老皇后,一位整日只知道傻呵呵笑的无害王子,相依为命。毕竟皇帝王莽终日忙着他那些大事,轻易不会踏足椒房。
如今皇后一去,王安便像是失了魂,像个孩子般在地上乱滚大闹要母亲,好容易被礼官和黄门们安抚下来。孝睦皇后殡礼上,王安再度出尽了丑,当着文武百官诸大夫的面,他居然失控哭闹起来,被皇帝板着脸训斥几句后,更是吓得大小便失禁。
今日王嬿来探望王安,还没进门就听到他标志性的高嗓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入了室内后,却见身材高大的王安蓬头乱发,穿着一身短打,正在满屋子乱跑。而傅姆、宫女和宦官则端着粥碗和药,跟在他身后追,王安奔逃之际,还将触手可及的一切东西扔向他们,举着灯烛架子乱挥,砸得仆役们鼻青脸肿。倘若敢叫外面的卫士进来帮忙,则更让王安惶恐惊叫,甚至倒地痉挛。
众人又将王安七手八脚抬上榻,急唤来医者诊治,都摇头不止,说新迁王没多少时间了。
而王安醒后,亦只缩着身子在被褥里颤抖,重复着“不要杀我”这句话。
皇帝是不会过来关心这傻儿子的,只有王嬿坐在榻边呼唤道:“兄长,是我。”
王安转过头,见到王嬿,立刻破涕而笑。
“母亲。”
王嬿容貌与其母孝睦王皇后相似,王安却是认错了。
“兄长,我是嬿。”
“母亲!”但王安却不管,张开臂,直接抱住了王嬿,然后嚎嚎大哭起来,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
王嬿小时候极其厌恶这傻子兄长,嫌他蠢笨丑陋,身上永远臭烘烘的。十几岁的人了,动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母亲也偏爱他,不论对错都罚王嬿等人。
可现在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只抱住兄长,含着泪水。
王安这是天然的狂疾,王嬿却在长大后,见识过人为造成的痴傻。
她丈夫汉平帝驾崩后,王莽做了“摄皇帝”,找来宗室孺子婴,也不册立,竟只立为太子,认王嬿做母亲。不过王嬿那会年纪亦不大,只将他当弟弟带着玩。
三年后新室代汉,孺子婴没了用处,年仅四岁的他遭到软禁,关在昔日大鸿胪府中,常年有卫士看管,还不准奴婢与他说话,王嬿更是不得与之见面。
王嬿只听说,孺子婴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却不识六畜,连话也说不清楚,成了一个和王安差不多的傻子。
至少,孺子婴以为关住他的方寸天地就是世界的全部,还算无忧无虑,已十分幸运。不像王安,只知道母亲、兄长,熟悉的人一个个骤然离去,惶恐不安。
王嬿最终还是没能安抚好兄长,在惊恐失措几个日夜后,新迁王薨,只在临死前握着胞妹的手,算是唯一一点安慰。
而皇帝只在得知消息后,来看了一眼,抚着王安的脸庞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孝睦王皇后一巢五雏,四子一女,如今四子死尽,只剩下王嬿孤零零留在世上。
医者们说,是狂疾和多年落下的疾病害死了王安,朝廷官方对外的宣言亦是如此。
但王嬿却知道,真正吓死王安的凶手是谁。
回定安馆的路上,黄皇室主目光瞥向龙首山顶的王路堂,哪怕又失了一个儿子,皇帝依然在彻夜达旦地处理政务,他不会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皇后、废太子、新迁王的死,都无法动摇王莽的决心。
“是你杀了他,就像杀死伯兄、仲兄、季弟和王宗一样。”
王嬿过去对父亲只是怨,怨他将自己推进宫室的旋涡里,让自己身份如此尴尬。
可现在,却是又怕又恨!
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了毒手,又恨他虎毒食子。
王嬿有些明白,母亲临终前糊里糊涂说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已不是吾良人王巨君,巨君绝不会如此绝情。”
“汝等,亦非其子女。”
是啊,年少记忆中,那个和蔼慈祥,说话轻声细语,始终爱护家人的父亲变了。从汉哀帝登基,第一次从巅峰滚落,灰溜溜回到新都就国时起;从他重新大权在握,野心滋长开始。
儿女们,纯粹变成了工具,就像这天下亿万生民般,不过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祭品,命如草芥,弃如敝履。
王嬿暗道:“永远怀抱不放的权力,才是他的妻妾。”
“那早就支离破碎的三代之梦,才是他的儿女!”
……
一个月内,皇后及两位皇子先后逝世,苍龙阙上的黑白唁布刚摘下来又挂上去,出殡一次接着一次,文武百官都颇为战栗,甚至有人觉得,这是天绝新室的征兆。
毕竟王安一去,皇帝已经没有活着的嫡子了,好在他还有许多孙子,一共五位尚在人世。
都是王宇之后,王宗的兄弟,王莽看到他们就会想起逆子逆孙的事来。
但朝廷毕竟得有皇嗣,哪怕不立太子,光扔在京师也能让人心安,毕竟前汉之所以衰灭,很大原因出在成、哀、平三世绝统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这便是五威司命陈崇让孔仁写奏疏的主要内容了,孔仁提及,王莽在遥远的前队新都,其实还有几对儿女,都是他为新都侯就国那几年间与妾室所生,两个庶子、两个庶女,今皆成年。
陈崇授意孔仁请命,认为前队新都毗邻绿林山,如今荆州绿林盗匪出没,皇子皇女长期在外不太安全,应该派人将他们接到常安来就近安置。
这便是陈崇谋划数年的大计了,皇帝不可能真统治三万六千岁,迟早有一日会山陵崩塌,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王宗继位,他们都有自己的班底,且与自己这“孤臣”不太对付。一旦新君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逃不过汉初时酷吏郅都、宁成的下场。
陈崇思量后觉得,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投资看似不可能的人!
比如留在新都的两位庶子,陈崇自己就是南阳人,天然与他们亲近,若能让其中一个上位,便能化险为夷,甚至一举跃上权力巅峰。
“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曰:无数。”
陈崇就想做大新吕不韦,尝一尝号令天下的权势,若能如此,纵冒五鼎烹的风险也无妨。
而这奏疏上后,尽管王莽对儿女的感情有些不寻常,但政治影响亦是要考虑的,于是便欣然采纳,让人替已死的王安写了一份请命遗书。
“臣新迁王安叩首再叩首,庶子王兴、王匡等母虽微贱,属犹皇子,不可以弃。”
王莽又在朝会时将这份奏疏传视群公,哪怕三公四将们知道,傻子王安绝不可能说这种话,但仍违心曰:“新迁王友于兄弟,临终前不忘棠棣之情,当从其请,召皇子入京,宜及春夏加封爵!”
但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官吏都经常被劫持,让两位皇庶子入朝太危险了,还是得派使者带兵去迎接。
陈崇自己不说话,只让孔仁跃跃欲试,表示五威司命很愿意承担这项任务。
但王莽略一思索后,将此差事交给了一个陈崇、孔仁万万没想到的人。
“使散骑、太中大夫第五伦持节,往前队(南阳)新都,迎皇子兴、匡入朝!”
……
“为什么是我?”
入宫接了诏令后,第五伦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这不是耽误他婚事么。
更何况,见识了老王这四杀、五杀的恐怖后,第五伦同情老刘歆之余,就想离这血淋淋的皇室斗争远一些。
岂料第五伦越想躲,差事偏偏落到了他头上,第一时间找到桓谭请他出主意:“君山,你说,我现在重病辞官还来不来得及么?”
“官可辞,而使命不可辞。”
桓谭只冷笑:“伯鱼信不信,你若敢有推辞之意,天子就不护着你,任由五威司命编排罪名拿你入狱?”
“可为何是我?”第五伦还是没想明白,这种事,难道不该挑一个皇帝亲信,诸如陈崇等人去办才踏实么?
说到这,第五伦不等桓谭提醒,就自己想明白了。
“正是因为我与陈崇有隙,皇帝才派我为使啊。”
“废太子之死疑点重重,我不信五威司命在这事里是干净的。”
近来京中传言,一些司命府的人员,在入宫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来,不知生死,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被灭了口。
连第五伦都看出一点痕迹,王莽只是疯狂,又不痴傻,对五威司命的信任,恐怕已经打了折扣,想扶持一个能和陈崇异论相搅的新人出来。
“而自严伯石撤职、国师公闭门后,我在朝中没有靠山。”
“我就是皇帝新看中的‘孤臣’啊!”
第五伦揣测到了王莽的小心思,只觉得好笑。指不定,他这新近崛起的克奴伯,还是王莽留给未来新太子的班底呢……
既来之则安之,想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差事,第五伦打开了扬雄留给他的地图,启“荆州箴”观之。
如今的前队郡,昔日的南阳,就在荆州最北方。
“让我瞧瞧,新都在哪?”
第五伦目光在准确度不高的地图上搜寻,他最先找到了首府宛城,以此为道标,食指顺着宛城往南,一直划到新野县的位置,这是不是演义里火烧新野那地方?
接着瞥到前队最南端的绿林山,绿林北麓是蔡阳县。
而新都,就在这新野与蔡阳中间。
第五伦敲了敲它,想到自己还没去过这些地方,阳春三月天气也不错,遂笑道:“也罢,就当是去南方,旅个游了!”
第126章 南下
第五伦黄衣高冠,带着十余名私从宾客,持节抵达蓝田县时,要随他南下的数百人已在此待命。
“下吏北军越骑营军司马成重,见过克奴伯!”
成重年纪三十许,比第五伦要大很多,早闻这位孝义第五郎颇为年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羡慕他的仕途之顺。
成重有一个习惯,见到人后就自称“前朝开陵壮侯之后”,这倒是让第五伦一愣,他又不是专门记阀阅家世的士人,哪清楚这是汉朝几百列侯中的哪位,只嘴上恭维:“原来是开陵壮侯后人!久仰久仰。”
其实成重所说的,乃是汉武时的开陵侯成娩,曾和马援的祖宗、重合侯马通合作出塞击匈奴、围西域姑师国。
二人说着话,成重也带着第五伦看看要南下的三百人,看来成重名为军司马,实则只相当于一个军候。
倒是跟着第五伦来的郑统与臧怒二人面面相觑,暗道:“原来北军也吃空饷么?”
天下知名北军之设起自前汉,一直以来都是中央军,一共八校,分别是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合计达数万之众,在内平诸侯、外击匈奴的作战中立下了大功。第五伦马上就要叫“二大爷”的马余便曾任中垒校尉,只可惜他去了扬州。
眼前这支队伍隶属于越骑营。
第五伦好奇地问道:“营中还有越人么?”
成重道:“汉武时,确实是以北迁的瓯越人入选宿卫,可后来哪还有什么越人,只保留名号而已,士卒多是南方子弟,尤其以右队、前队人居多。”
入营后,护卫在第五伦左右的郑统、臧怒都瞪大了眼,越骑营不愧是中央军,装备比他们猪突豨勇好了不知多少倍,瞧瞧那玄色的两当铠,飘洒红樱的兜鍪罩在头上,让所有人从装束到表情都整齐划一。
所持矛戟刀剑一看都是上选,可不比他们得捡武库里装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铜烂铁强,几乎人手一把弩,拥有一到两匹马。
臧怒只暗暗艳羡:“若吾等当初有此武备,哪能让胡人轻易跑掉?”
虽跟着第五伦在塞北打过一仗,但站在正规军前,仍会有些自惭形秽,郑统则不然,他作为渡河之役身先士卒的骁勇之士,虽然也眼馋,嘴上却不肯认怂:“别看武备如何,真打起来可不一定谁输谁赢。”
一共两百徒卒,一百骑士,说是徒卒,其实也有马代步,这意味着他们此番南下速度会很快,不用再靠可怜的两条腿跋山涉水。
第五伦巡视一番后道:“我看士卒们所乘马匹,与塞北所见高头大马不同,似乎有些……矮小。”
这倒不是北军空饷吃到了战马头上,成重解释道:“我部与长水、胡骑、屯骑三营不同,用的多是南方之马,乃是春秋时唐国骕骦宝马后代,南方不比塞外的一马平川,常是山陵丘壑纵横,北马难以适应,只有南马方可,别看马是矮了些,但登山下沟,如履平地!”
在之后的旅途中,第五伦就见识到了这些南方之马的本领,且说蓝田地处关中平原南缘,亦是最后的平川之地,出了蓝田山后,风景陡然一变,秦岭余脉夹谷而生,道路也变得狭窄,等过了入关第一道屏障峣关后,大道更是变成了小路,只在群山相夹下的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