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至于实在偷懒争食过分的族亲,大父,能否让第五格或宾客去斥责,他们做坏人,奖惩则握于我手?”
第五霸拊掌大笑:“好伯鱼,你的驭人本事算是从士吏往上升了一级,能做好一个‘当百’了!”
……
这之后,第五伦便多在各什伍间转悠,体恤老弱,与他们坐在工地上闲聊说话,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不再整日加班加点跟催命似的。
而第五格真的很适合当粮官,简直是锱铢必较,每天盯着里人吃饭,多嚼一口都好似在啃他肉似的。骂人还难听,那几个活拎轻的做,饭往死里吃的家伙,被第五格揪出来,指鼻子喷得无地自容,为免遭全里唾弃,只能讷讷向第五伦认错,表示不敢偷奸耍滑。
说来好笑,最后解决问题的,并不是严格制定的规则,反而还是村里约定俗成的“道德”。
不过,也有第五伦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用曲辕犁耕地的第五平旦,他所在的什,什长是个贪鄙之人。干活时装模作样,还总乘着小郎君和第五格背过身时,飞快添勺饭,完了又给儿子也加了一勺下,威胁众人不许说出去。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做工最老实的第五平旦有两个儿子,他们想去告诉小郎君,却被第五平旦阻止。
“算了,不就是一口饭么,吾等来帮忙,也不是图这个,毋要让小郎君为难。”
殊不知,第五伦是知道的,却没有当场阻止,而是眼睁睁看着老实人吃亏。
等工程顺利完成时,第五伦将手中记录的薄册给祖父看,族人中哪些人在邻里间有号召力,谁勤勉、谁懒惰、谁听话、谁桀骜、谁贪鄙,都被第五伦悄悄记在上面。
第五霸翻完后露出了笑:“看人大体不差,你现在又升了,可为一‘军候’。”
军候是新军中级军官,可统辖两百余人,第五里的丁壮也就这个数,看来还是有进步的啊。
第五伦松了口气,没有人生来就是管理者,在这条道上,自己要走的路还长呢。
不过他又有种错觉。
“怎么感觉……我就是个除了知识啥也不懂的大学生村官。”
“而大父,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支书呢!”
……
到了秋社日前一天,工期全部结束,已经黑了很多天脸的第五格,终于有了笑容。
只因隔壁的第六氏赶着牛车,送来了一百石粮食。
经过县宰劝讼那场大戏,第六犊暂时不用担心受第七氏欺辱了,虽然听说第五伦辞了孝悌之职有些惊讶和惋惜,但他也没忘恩负义。
“次公、伯鱼,这些舂好的米,都是拿来助祭用的。”
第六犊对第五氏心怀感激,宣布,往后他们会派人过来和第五里共同祭祖。
稍后第八矫也来了,送来的却是一块……匾?
第五霸暗骂读书人就是小器,这算什么礼物,第五伦却明白其含义,笑着收下了。
第八氏家传《齐论语》,算是知识分子,木匠精心制作了这匾,由写得一手字的第八矫大笔一挥,书上隶书二字。
“里仁!”
第八矫朝第五伦祖孙作揖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这句话的意思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的住处不与有仁德者相邻,怎能说是明智呢?教的是择邻之道。
第八矫现在和第六犊一样,认为自家有善邻。
“第五氏与伯鱼,无愧于里仁之称,能与君家同处一乡,是吾等幸事。父亲说,等秋社日时,第八氏也愿出羊豕各一头,以为助祭之用。”
这相当于站队了,第五霸颇为诧异,第八老儿转性了不成?
其实是这几日,第五伦“两让一辞”的名声渐渐扩大,甚至传到邻县去。第八直素来敏感,也清楚天下士人推崇的风气究竟是什么,不就是谦逊推让么?有时候推让得越多,名望越高,后续获得的好处也更大。
于是,他决定将注下在第五伦身上。
但又只派了儿子来,是防了一手——若是第一氏派人责怪,就推说这是不孝子第八矫个人的选择,与家族无关。
第五伦接过那匾,让人挂在宗祠门上,宣布:“这祠堂就叫‘里仁堂’!”
“愿从今以后,我宗族兄弟同力齐心!”
如此一来,第五伦前段时间所说“聚合宗族”的小目标,算完成了一半。
不等众人坐下,随着一阵喧哗声,第五福高高兴兴地来禀报:“小郎君,第四氏也来了,其家主亲至!”
“第四咸也来了?”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四、第七两家,不都围着第一氏转么?
众人出了祠堂,却远远见一队穿着素衣白裳的商贾肩挑手扛进入第五里。当年第四氏分到的里聚土地较差,这个家族为了生存,很早就走了货殖的路子,主要是用车马贩运货物,在泾水两岸交易有无,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还开起了矿。
第五霸或许是吃过他家过亏,对第四氏防备很重,叮嘱第五伦道:“伦儿,那第四咸名里带盐,嘴上却好似抹了蜜,若是不防,定会着了道,待会他不论说什么,皆不可轻信!”
第五伦了然,等到对方近时,却见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抹着额头的汗,隔着老远就拱手呼喊道:“第五氏起宗祠,修里社,此事都传遍全乡了,我作为邻居亲戚,岂能不至?倒是次公竟不派人邀约,是瞧不起我么?”
第五霸已将猜疑藏起,笑呵呵地回礼道:“岂敢,只是怕耽搁了第四氏货殖,众人皆知,汝家哪怕节庆也不忘在外奔走。”
“次公别提了。”第四咸面容暗淡,显得十分懊恼:“近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吾等已休市多日,还是不要提钱帛之事。”
第四咸果然能说会道,相互介绍后,看着第五伦夸他又长高了,且少年有为:“伯鱼两让一辞的名声,都已传到云阳县去了,一说是我家宗亲,云阳人都翘起了大拇指,生意也好做了几分!”
是么?第五伦乐了,啥两让一辞,我还一别两宽呢。
第八矫、第六犊,也被他奉承个遍,果然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圈下来,谁也不得罪,小眼睛还在里中四处打量,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而后第四咸又走到里仁堂祭拜了祖先,抬头对着那木匾赞不绝口:“里仁,说得好!贾得百金之财,也赶不上宗亲兄弟团聚。次公,我还得喊你一声宗伯,改年我若也来助祭,你不会嫌弃我家市侩低贱罢?”
说着,第四咸拍了拍手:“将那些礼物带上来。”
……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却是一袋袋的蜃灰。
第五伦打开瞧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搓了搓后乐了,暗道:“这不就是石灰么。”
这东西最初是用河里蚌壳等制作,到了汉朝时便开挖石灰矿,将其千凿万凿带出深山,用柴、炭烈火烧制。这些石灰来自泾北一处石灰矿场,那便是第四氏主要经营的产业。
第四咸道:“我想着重修里社祠堂,肯定用得到,便亲自送了过来,不算迟罢?”
确实不迟,一般的房屋外面涂马粪和草木灰就行,甚至直接让土坯裸着。但祠堂、里社这种神圣的地方,却得用石灰细细刷墙饰壁,还要撒在地上除去虫、草,也算第四氏尽了点力。
除此之外,石灰还被时人用来沤麻、制革。
但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浪费啊,若是量足够多,可以试试调制简易的水泥、调节鱼塘和土地酸碱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对小伤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当然很疼就是了。甚至还能当御敌武器用。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还不止这一样。
等众人进了屋舍后,他神秘兮兮地让人抬出了两个坛子来……
第五霸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拒绝:“这可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第四咸解释道:“这是家里自酿的酒,又不是卖钱。”
“还有那群饮罪,早就松弛了,只要不在常安和县城里当众喝,谁还能管到里中来不成?次公当年也是豪饮,何时变得如此胆怯。”
然而,第五霸担心的却不是什么群饮罪,新朝五均六筦里,铁最严格,盐次之,而酒的管理是最松弛的。官府顶多能禁止城里公开贩卖,但底下私酒盛行,更无法禁绝小民自酿。
至于效仿周朝弄出来的群饮罪,这玩意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城里贵族喝个通宵达旦没事,百姓秋社却得悠着些,凭什么啊。
第五霸拒绝了第四氏的酒后,低声对第五伦道:“商贾经常受官吏清查,虽说第四氏背靠乡啬夫,有人护着,但谁说得准?若是他家被官府抓了,转过头咬第五氏一口,说曾卖酒与我,那岂不冤枉。”
因为对第四氏的不信任,家里窖中私藏的酒也不用上了,只能干巴巴地闲聊,第五伦旋即发现,第四咸这个人,话真的很多!
第五伦嫌种田来粮食太慢,又想从其他渠道弄到铁,便对第四氏的生意产生了浓厚兴趣。几碗热汤下肚,似是被第五伦的问题勾起了伤心事,第四咸已经含着泪道。
“次公,伯鱼吾侄,这年头做商贾,实在是太难了!”
第13章 实在是太难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又听说,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第四氏已从事商贾百年,何难之有。”
就是,家里有矿装什么穷?
第五伦如此问,第四咸却摇头叹息道:“什么十二之利,只是说说而已,我家做的是薄利之业……”
他说到这放低了声音,看了一眼外头,偏过身子离第五伦近了些:“前朝还能赚点小钱,到了今朝,商贾几乎要被断绝了活路。”
接着第四咸诉起苦水来,六筦之禁,不但盐、铁、酒专卖,名山大泽的物产也要征重课,第四氏经营的石灰矿自然在列,只能心疼地交一笔重税。
除了开采权,官府还收其利润的十分之一以为“贡”,据他说,加上给地方的好处,其实已经收到十二、十三了。若是偷偷开采售卖被告发,生意也不用做了,全部没收,还要罚做一年劳役以示惩诫。
这跟前汉后期法令松弛,川泽被地方豪右和大工商霸占使用截然不同。不过在第五伦听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道你还想免费开采国有资源不成——在王莽改制后,这些东西确实都收归国有了。
“更要命的,还是宝货更易频繁啊。”
说到这第四氏那个气啊:“我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这天子还姓刘,今上身为摄皇帝,就在五铢钱之外增铸契刀、错刀。”
就是战国齐国的那种长长的刀币,结果到了新朝建立后,王莽居然翻脸不认账了。
“说是卯、金、刀为刘字,不可再用,刀币才用两年就废了。”
但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始建国元年(9年),发行宝货,计有五物,金、银、龟、贝、铜,六名为钱货、黄金、银货、龟、贝货、布货,加起来,共二十八种货币!”
“二十八种啊。”第四咸语气夸张,伸出十根手指:“我身为大贾,素有精明之称,能识字会算数,都记不住不同宝货怎么兑换,更何况大字不识的庶民?”
换算还不都是十进制,二进制三进制五进制都有,怎么复杂怎么来。如此奇葩的货币体系,就好比把美刀、日元、欧元、英镑和人民币糅一起用,从纸币到硬币全部投入市场,加起来有上百种兑换关系,连第五伦听了都感到头大。
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货,前几年又又又废除了,改成大中小三种新币。
但这,已经是王莽上台后第四次货币改革,简直是朝令夕改,今天还能用的钱,明天再拿出来可能就犯法,上哪说理去啊!
第四咸感慨道:“每一易钱,民间便有许多人破业而陷入刑狱。我记得清楚,上次易钱时,那些已经花了许多钱帛,攒了不少龟壳海贝想囤积发大财的同行商贾,直接在市场上痛哭,更有人回家就自缢房梁。”
他心有戚戚:“于是私底下,百姓嫌弃新币繁杂,仍有人以汉时五铢钱交易。”
第四咸说完又连忙否认:“当然,我这种老实的小商贾是绝不敢的,朝廷有禁令,胆敢私藏五铢钱或交易者,要处以重罚。”
“好在始建国五年,废除了挟铜炭之法,不然,我家连蜃灰都烧不了,恐怕只能到伯鱼家来讨口饭吃了。”
第四咸苦笑着讲完了他的经历,如今各路生意都不能做,想转型地主也发现回不了头了,毕竟地不能兼,奴不能卖,甚至高利贷都被官府承包。
他只能靠经营石灰矿给官府提供蜃灰勉强度日,而因为那该死的“五均”之制,官吏出价往往压得很低,利润如此之薄,都快做不下去了。
第五伦听出他言语中对朝廷颇有不满,看来不止是地主,商人们也恨透了新政。
而第五伦不由苦笑,新朝自有国情在此,自己想要通过商业搞粮、铁,看来也是条死胡同啊。
等夜色已至,客人们陆续告辞,第五霸等第四咸走后,立刻唤来家监:“第四咸带来的人可还老实?”
一直监视第四氏族人的第五格禀报:“吃了饭就躺在蒲席上睡觉,并无异动。”
第五伦警惕起来:“大父为何如此信不过第四咸?”
“哼,此人口中所言,能信的只有一成,与他往来,要加倍小心。”第五霸也不想多说原因,这让第五伦更加好奇,祖父莫非被第四咸坑过?究竟坑得多惨,让他记恨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