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大多数胡骑,只盲目地往沟渠里挤,一时间西渠像是下饺子般。
虽然跑得早的胡人纵马跃上了西渠西岸,但大多数人还在和渠中泥泞做斗争,来回践踏使得渠底泥巴松软,马蹄陷在里面,正焦急之际,猪突豨勇已至渠边!
三百步,将近四百米的冲刺让所有人气喘吁吁,但这场追逐让猪突豨勇们看到了匈奴人也和自己一样胆怯、惶恐,比盗寇好不到哪去。他们只以惯性从渠边一跃而下,冲入毫无秩序的匈奴人中,开始了毫无秩序的乱战。
等第五伦气喘吁吁赶到沟渠边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胡人和猪突豨勇在渠中开始了一场大乱斗,匈奴人骑在马上,拉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拼命挥动手中直刃刀往下劈,却只砍在刀盾兵的木盾上。
而矛戟兵乘机赶到,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举着长矛像戳树上成熟的鸭梨一般,将困在马上进退不得的胡人一一捅落下来。
臧怒带着材官弩兵旋即抵达,跪在堤坝上上弦,举弩,瞄着登上对岸后试图挽弓反击的匈奴人就是一阵攒射,五十步距离内,胡虏几乎是中者便倒,只能哀嚎着抛弃同伴撤退。
而第五伦则被亲卫们挡着拦着,连水都不让他下。
最后嗷嗷叫着扑到渠中加入战团的,是蒙泽所率的轻侠少年们。这群热血儿郎,将两日来流离奔逃所受的气,全撒在狼狈匈奴人身上,痛打落水狗。
他们装备不行,农具折断,便用小刀戳,用牙齿咬,蒙泽在兵刃不慎脱手后,更将一个胡人骑在身下,捏起拳头狠狠往他脸上砸!然后揪起这些异族人的辫发,按在水里直接溺死!
当这场毫无章法的战斗接近尾声时,第五菜鸡已经啄死另匈奴菜鸡,站起身来抖着身上的水珠,昂首高鸣!
原本还算清澈的渠水被搅得浑浊不堪,死人、死马横于沟中,仿佛筑起一道尸体组成的堤坝,使得自秦朝以来畅通两百年的北地西渠为之不流!
但现在不是收拾战场的时候,远处仍有胡骑的影子,第五伦只能吆喝猪突豨勇们劝住杀红眼,仍对着死去胡人挥拳的蒙泽等轻侠少年,扶着受伤的袍泽先撤。他则将乱糟糟的士卒组织起来,在西渠以东百步外重新列阵,清点伤亡,战死十余人,伤者数十,多是跑太猛摔得鼻青脸肿。
“壮哉!”
全程连鞋履都没机会湿,就操弩射了几箭的第五伦看着士卒们,感慨道:“汝等被称之为猪突、豨勇,比喻野猪,见敌悍不畏死,直到今日,才算做了回真正的勇士!”
五百余人中,只有数人害怕到脚抽筋,不跟着冲锋被第七彪所斩,冤枉不冤枉另说。
罚的该罚,赏亦不能落下,朝廷的赏赐,那是空口承诺,第五伦这“男”爵的封赏都没落实呢,更别说普通士卒了,难怪新军对立功毫无兴趣。于是只能由第五伦出血,除了承诺回到驻地杀羊犒劳士卒外,还答应在扩编时,让今日立功的士吏升官,每个月多分口粮菜食,以后有人与当地姑娘成亲,第五伦拍着胸脯承诺,聘礼钱他包了!
这时候,满身血污泥巴的蒙泽跟着万脩来拜见第五伦,二话不说,先对他下拜三稽首。
“若非将军,渡口必然无存,蒙泽今日也要枉做胡虏箭下鬼,不被射死,也要憋屈死。”
“吾等廉县、灵州的轻侠儿郎商量过了,愿加入将军麾下。”
“我不是将军。”第五伦看着蒙泽,一般来说,轻侠无赖儿他是不肯收的,宁要老实巴交的奴隶、矿工、农夫。
不过今日不同,蒙泽等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更何况,虽然第五营现在已得了特武人的信赖,可黄河以西的三个县,却尚无基础,今日渡河而来,百姓们提防胜过喜悦,确实需要一些西岸籍贯的人手加入。
但蒙泽这小子得寸进尺,进一步向第五伦请求,既然匈奴人原来如此羸弱,不如第五营以他们为前锋,一举收复家园!
第五伦却只笑道:“渡口处的百姓中,有多少像你一样,愿意调头反击胡虏的人?”
蒙泽迟疑道:“方才一起随军杀虏的有数十人,但先前一起在渠边阻拦胡骑的有数百……”
第五伦让人给他一套甲胄:“你去问问看,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若能召来五十人,我就任命你做士吏,若能召集百人,便让你做当百!”
蒙泽胆子大,抬头道:“若是我带来五百人呢?”
“那便让你做军候!”
蒙泽大喜,应诺而去,第七彪骂这小孺子升官倒是快,走过来问道:“宗主,当真要继续向西进军?”
“我是吞胡将军韩威么?”第五伦反问第七彪,他是第五伦,当然不会得了小胜就得意忘形,轻敌冒进。
第五伦命令道:“汝等到百姓中征集车舆,在西渠以东筑起一个简易的壁垒。胡虏虽被杀两百余人败退,但随时可能再来,吾等就扎在这,匈奴人若还敢越过沟渠上来,我便能一次次赶他们下水!”
第五伦算了下时间,就那可怜的几条船,恐怕要入夜时分,才能将数千民众渡到特武县。
这也是他让蒙泽召集西岸本地人的原因。
第五伦抬头看着正午的天空:“等百姓安全撤走了,等天黑后,吾等才能心无旁骛出击,乘着夜色,给还敢滞留的胡虏一个大惊喜!”
……
而以此同时,一河之隔,南方数十里外的特武县城,亦是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宣彪和县令、县尉在城墙上远远看到,已经开始大肆宣扬自己“死而复生”的卢芳,带着四百多人出现在城外,破烂的大红布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漢”字。
宣彪的父亲宣秉宁可隐居,也不做新朝之臣,宣彪知道,他是心怀前汉的。
可如今,看到这大好的一个字被如此糟践,一向以儒雅文吏示人的宣彪,也忍不住朝城下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这字。”
“你也配用?”
第111章 整整齐齐
县城太过高大,且防备严密,卢芳带人路过瞅了一眼,就放弃了进攻的打算。
他麾下部众虽然疲乏,却多是带着马匹的,尽管身体与主人一样瘦弱。
盗匪一转身径直向北行进,期间路过张纯家的高大坞堡,竟比县城不遑多让,墙头丁壮甲兵甚至比县卒和第五营都要精良。张老爷是个明白人,没有一味囤积钱粮,都用来打造强大的家兵,甭管来的是官是匪是胡,想打他家主意,都得先碰一额头血。
远远望见卢芳的红布汉字旗,心里同样有点怀念自家在前朝辉煌时光的张纯亦是一阵鄙夷,唤来儿子张奋,指着卢芳等辈道。
“吾儿,你且记住,事情都是比出来的,过去汉家成、哀之际,天下人觉得汉朝这不好那不好,士人也整日上书抨击我父,视为奸佞,对朝政指手画脚,这要改那要改。可如今世道将乱,人心又开始觉得,汉时比现在要好过。往后定会有许多支打着汉家旗号的人出现,要学会分清,哪些是鱼目,哪颗是珍珠。”
“若是看错了,便是灭种之灾!”
而卢芳也没在张氏庄园外久留,又见四周恍如坚壁清野,便继续向北。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渡口!
卢芳是派人窥得第五营主力渡河而去后,才敢过来的,乘着第五伦被匈奴游骑缠住的时候,一举拿下东岸渡口,放一把火,扰乱第五伦军心,叫他被匈奴击败,哪怕事不成,卢芳和部下还能乘船往下游逃走。
然而在渡口等待卢芳的,不止是混乱羸弱的难民百姓。
还有虽然胆怯仍持矛被甲站定不动的第五营羡卒部队,而东方亦有一支骑队显露身影,他们人人头裹黄巾,打扮成新军模样,以掩饰自己“麻匪”的身份,为首者正是马援!
马援眯着眼,指着敌人中身披黑色裘服者道:“卢芳,汝主动带人来此,是欲降,还是欲献上首级?”
……
等到夜幕时分,白天时四百余匈奴人被第五伦撵到沟渠中,杀死过半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句林王,他勒令属下不得再过沟渠,同时开始以廉县为中心,收拢因为大胜劫掠而溃不成军的各部。
但纪律比新军更差的匈奴人早就散得满平原都是,他们三五百成群,攻下了一些里闾,过去六十年在汉家天子面前乖顺忠恳的模样消失了,一直留在血液里的杀戮与野性在集体作恶做被放大,开始了放肆狂欢。
里闾残垣断壁后是一株槐树,树上紧紧绑着里正,从他的位置往院中看去,能瞧见他的老父一动不动的脚。父亲倒在院中,头磕在石板上死去,鲜血顺着缝隙一直流,流到里正脚边。
里正挪着脚不愿触碰到那鲜血,他已经骂了一整天,骂胡人的祖宗,骂没出息的新军,骂心存侥幸据墙而守没有带家眷第一时间离开的自己,骂着骂着没气力了,眼泪也哭干了,只开始央求,求胡人能给他一刀,来个痛快。
但匈奴人偏不,他们在屋里笑的极为放肆,里正妻女的哭泣声不绝于耳,让他痛得只能仰头干嚎。
今天是月中,月亮很大很圆,天公注视人间,却别指望他能惩恶扬善。
里闾外守夜的两个胡人相继闷声倒地,连警告都来不及发出,一队身穿皂衣的人进入里中,分批前往胡人占据的各各户人家。
其中几人摸到了院子外,里正不嚎了,只呆呆看着他们。一个后生来到他身边,用刀割开了绳子,又将刀柄交给里正,用本地口音道:“走!”
里正红着眼带头冲进院内,将站在他老父身旁撒尿胡人一刀捅翻,然后抽刃进入屋中,这回轮到匈奴人的嚎丧此起彼伏!
里正浑身是血地出来,稍后院内老父的尸体旁,摆上了几颗血淋淋的胡虏头颅,里正带着侥幸生还的妻女,朝蒙泽稽首再三,谢他救命之恩。
“吾等是第五营的兵!谢伯鱼司马!”
蒙泽满是自豪,虽然他这个“当百”也才做了不到半日。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入夜后胡人大队人马不敢乱窜,他便从士卒中精选百名勇敢之士,加上蒙泽召集,熟悉阡陌道路的本地人百余,组成了这支队伍。
“吞胡将军大概是回不来了,卑移山以西是胡人的地盘,沙漠草原,士卒失道迷途。但卑移山以东,却是吾等熟悉的主场,胡人在这亦是聋子、瞎子!且让他们见识见识,新秦中人的刀有多利!”
类似的事发生在临河各里中,只一个晚上,这支队伍就带回来百余颗头颅,以及上千难民。
而已经带人跑了好几个来回的万脩,在天色将明之际,还给第五伦带回了一个大惊喜。
一个头上扎椎髻,却穿着胡服的人被万脩绑在马上,扛起扔到第五伦面前。
“吾等奉司马之令,沿河清扫胡虏,却在南方三十里外,发现一群人欲用羊皮筏渡河去东岸,初时以为是零星逃散的百姓,近后才发现不对,便将此辈擒了来。”
为首的胡服男子一言不发,其余几人则是匈奴,更问不出明堂。
第五伦直接让彪哥对此人用刑,折断第一根手指后,他才开口,但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表示自己只是无辜百姓,被胡人逼迫带路,恳求放过。
开什么玩笑,大新王师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更何况这形迹可疑之辈。
他的话骗不了第五伦这个方言大师:“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反而像是三水人,莫非是卢芳的属下?”
此人又闭嘴了,这时候找到有会说匈奴话的,审问同行几个胡人后才得知,此人当真来自安定,是卢芳的兄长卢禽!
原来却是卢禽奉句林王之命,想要偷渡到东岸,联络卢芳响应,再不济也要将他接过来,一同返回匈奴,不想才到河边,竟被万脩所擒。
第七彪又掰断了卢禽一根手指,骂道:“汝弟自称姓刘,你怎么姓卢,究竟他是野种,还是你是野种?”
这时候,对岸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第五伦等人不明所以,让万脩守着渠边车垒,他自到渡口观望,却见对岸渡来了一条船,而船上载着的不是人,而是满满一船头颅!
“吾等幸不辱命。”
马援只朝第五伦拱手:“卢芳果然心存侥幸,欲带人袭击渡口,见吾等势众欲顿,撤离时遭遇县城赶来的宣军候及县卒,张氏也派徒附来助阵,以千余人围数百,当场击杀三百,只有百余人乘着夜色而遁,正在尽力搜捕。”
马援扯着那块红布汉字旗献给第五伦,又指着舟中头颅道:“卢芳手下的州牧、刺史、郡守……还有什么御史大夫,大司兵等,好家伙,三公有五个,九卿居然有十几个。”
“满朝文武,整整齐齐,都在这了。”
第五伦大笑:“不愧是文渊,御敌如屠狗,卢芳本人呢?”
马援拎了一个狰狞的人头过来:“俘虏皆道,卢芳为旗下穿黑裘服者,我亲自追斩后,俘虏多已死亡,幸存的人里,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
“无妨,卢芳之兄已捕得,让他一认便知。”
第五伦让人将卢禽押过来,就着火光让他辨认“卢芳头”。
卢禽看了一眼后,心中大喜,却只低头伏地痛哭道:“吾弟,你还未成就大事,便身丧宵小之手……”
“少装模作样!”
第七彪将他一脚踩在地上,奉第五伦之命,将卢禽十根手指通通掰断,每断一根就问一次:“这究竟是不是卢芳?”
“是!”
卢禽牙缝里都流了血,每每咬牙应是,最后痛得昏死过去。
第五伦还是有点怀疑,只让人将“卢芳头”收了,反正在安定属国抢先认领,被朝廷承认后,就算这真是卢芳,也不好献出去报功了。
不过卢禽却是可以的,加上早就死掉的老三卢程,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啊。
等渡口的百姓都送过河去后,第五伦也到了东岸一趟。
数千西岸三县难民临时安置在这,宣彪已经带人帮他们搭建了窝棚,烧了篝火取暖,组织人巡逻以防宵小盗贼为非作歹,这让百姓们安顿下来。
此刻听说那些从胡人暴行下被解救的同乡讲述,又见得第五伦归来,他们的态度与早上的提防全然不同,父老年长者都纷纷过来,对第五伦再三顿首,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