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不出意外,在书房同时见到了严家父子,毛伯温就询问道:“阁老有何指教?”
严嵩略显疲惫的说:“关于三堂会审这事情,我想了三天三夜……”
毛伯温知道这是阁老要做指示了,打起了精神后又听到严嵩继续说:“你们三法司这次一定要秉公办案,不偏不倚,公正无私!”
毛伯温:“……”
恍恍惚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很难相信,“秉公办案”之类的词是从严阁老嘴里说出来的。
严嵩又说:“虽然至今不明白秦德威的动机,但是从天象来看,大势在我,所以就不要在小细节上翻车。
秦德威的殴死人命和反对祈雨两项罪名都是现成的,就不必我们画蛇添足了。
随便他怎么狡辩,该免罪就免罪,该从轻从轻,不要与他在官司上斤斤计较。
反正大明刑律对秦德威是无效的,关键在于有罪名,就不必强行追求刑法意义上的处罚了。
正所谓功夫在诗外,想对付秦德威并不在于法司审判,而在于拿着他的罪名在皇上那里做文章。
总而言之,你们三法司真正秉公办案就好,让秦德威挑不出任何理就是胜利!”
严世蕃插嘴说:“烦请大司寇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屠总宪和戴廷尉!”
毛伯温领会了精神,又悄然离去。原本他最焦虑的是,严阁老会让他强行把秦德威判刑,可如果要秉公办案,那可就轻松多了。
又到次日,毛伯温本打算升堂,反正三法司衙门都在一起,人员汇合起来容易。
但秦德威却又借口身体不舒服,硬拖了两天,一直到四月初五,这场全京师官场瞩目的三堂会审才得以进行。
秦德威施施然从天牢里出来,这是他近十天来第一次见到太阳,等适应了外界光线后,才走向刑部正堂。
此时刑堂早已经布置好了,刑部尚书毛伯温、左都御史屠侨、大理寺卿戴金分席端坐。
东厂派来的人单独在侧面坐着,负责监视和旁听。
秦德威上了堂后,对毛伯温打了个招呼,问候道:“你的同乡严阁老近日身体安康否?可曾有什么指示?”
又对左都御史屠侨问道:“听说你们浙江人重新刻印了严阁老的《钤山堂集》?送我一本收藏如何?”
然后对大理寺卿戴金说:“听闻当初你被夏言降了一级,还是严阁老当政后,才将你升到了大理寺卿?”
反正说来说去,严阁老三个字仿佛苍蝇一样盘旋在刑堂里面。
屠侨大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随口答道:“没什么意思,想到什么说什么。屠总宪如果听出了什么意思,不妨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毛伯温不想节外生枝,赶紧开始审问,拍案喝问道:“秦德威!人言你指使家人殴死道士奚元任,可有此事?”
秦德威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答道:“有!我认罪!”
毛伯温:“……”
他脑中提前构思过十八种预案,但就没想到过,秦德威居然丝毫没有狡辩,直接就认罪了。
遇到这样不按套路来的,搞得毛尚书有点不知道怎么往下进行了。
你秦德威完全可以辩解说,都是下人们私自动手的,你这个老爷不知情!你为什么不这样自辩?
屠侨见毛尚书卡了壳,就接过话头问道:“奚元任尸身藏在何处?有人说,秦府马车载着大缸出城,然后不知去向,是否与此有关?”
秦德威不耐烦的回答说:“证据是用来确认罪状和指认犯人的,但我都已经主动承认罪状了,你们还要什么证据?不显得多此一举么?
所以就别走这个形式了,直接按罪名宣判就行了!”
这时候毛伯温缓过神来了,今天的官司又不止人命案,便继续审问道:“人言你反对和妨害祈雨,可有此事?”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我确实反对妖道段朝用,更反对用段朝用主持祈雨!至今仍不悔改!”
然后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值得继续问的了,总不能在刑堂上逼着秦德威承认“反对道教反对祈雨”,那不就成屈打成招了吗?有悖严阁老“秉公办案”的指示。
就算想让皇帝理解成“反对道教反对祈雨”,那也要看严阁老在另一个战场的本事。
于是毛尚书就发现,审问好像就可以这样结束了?该问的都问了,该认的都认了,还能审什么?
可这过程也太短了,显得仓促草率,一点都不符合“三堂会审”的隆重庄严气氛!
三位主审正彼此使眼色,互相询问的意见时候,忽然又听到站在月台上的秦德威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三法司赶紧商量下,然后宣判吧!”
毛伯温忍无可忍的拍案道:“囚犯肃静!”
秦德威质疑道:“堂上诸公审又不审,判又不判,却是何故?”
毛伯温挥了挥手,对狱卒说:“将人犯带下去!”
被拖走前,秦德威高声叫道:“还是我告诉你们怎么判!我有金书铁券,如果有殴死人命之事,可以免罪两次!直接判无罪就行了!
至于反对段朝用的祈雨事情,你们如果不知道怎么判才好,就从故纸堆里翻出作废许久的八议条例。
其中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五项都可以用在我身上,足可用来对皇上有个托词了。
最后到底采纳不采纳,全都交给圣意裁决,你们不必操心!
而且我建议你们赶在下雨前,快点写完奏疏,今天时间尚早,还来得及!”
目送秦德威被拖远了,三法司主官聚在一处商议。
然后发现,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按照秦德威这个犯人自行拟定的判词来。
三法司主官顿感无趣,感觉就是审了个寂寞!
毛伯温无奈的说:“吾辈司法必须要秉公而行,就这样吧。”
秦德威回到天牢中后,没有再吵闹,难得安静了下来。该做的都做了,下面就只能等待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有雷击太庙,然后太庙起火被焚毁。
蝴蝶效应或许可以改变人事,但自然天象应该还会遵循原有轨迹吧?
借用天灾和人类幻想中的神明,尽力攫取皇帝之下的独裁权力,也许有些冒险和激进了。
但也没办法,时不我待,皇帝越发的昏聩,嘉靖朝的转折点就在眼前。如果想挽回国势,这几年就不能耽误了,再往后就越发难办了。
判词并不难写,也不用太长,三法司联名的奏疏当天就写好,并呈送到内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审判结果传出去后,众人都只觉得秦德威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最近要下雨的天象刺激的。
先前谁能想到,秦德威的命运居然与雨水关联起来。
再细想,还挺黑色幽默的。嘉靖男儿打遍朝堂无敌手,本以为已经天下无敌,却不想败给了天地神明。
严嵩严阁老在无逸殿直庐里,拿着三法司关于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反复看了几次。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时拿不定主意。
关于秦德威的问题,只有嘉靖皇帝才能做决定,所以他有两种时机选择。
一是立刻将审判结果送进仁寿宫,提醒嘉靖皇帝早早看了;二是等待雨水降临后,再把审判结果送到皇帝面前。
这两种时机选择,称得上各有利弊。
降雨之前,皇帝心情焦虑暴躁,稍加煽动就很容易产生极端情绪;
降雨之后,秦德威的罪名就正式落实了,迫于舆论只怕不处罚都不行。
长考过后,严阁老觉得还是要有点耐心,反正他就守在仁寿宫外的无逸殿,随时可以求见皇帝。
到了晚上,严阁老正在挑灯写青词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卷过,然后紧接着,天上响起了雷鸣声音。
严嵩匆匆走出房间,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欢呼声音,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过来。毕竟打雷就意味着要降水,久旱逢甘霖对人们来说乃是大喜事。
严阁老不再犹豫,拿起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就疾步走向仁寿宫。
虽然夜深了,但嘉靖皇帝还没有睡下,仍然在殿里祷告,国师陶仲文在旁边侍奉辅助。
但嘉靖皇帝皇帝听到雷声后,心情也显然好了许多。
对嘉靖皇帝而言,祈雨不仅仅是祈雨,而且是与神明沟通的过程。下雨也不仅仅是下雨,而是神明对自己的回应。
这场祷告结束后,嘉靖皇帝看了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对严嵩问道:“你以为如何?”
严嵩答道:“臣以为,审案应该算是公正……”
嘉靖皇帝打断了说:“没问你审案公正不公正!”
严嵩便又答道:“只听说秦德威早就料定自己无事,对于人命、不敬方道、妨害祈雨这些罪名完全不以为意。
法司也只能依据律例而行,给秦德威免罪,此外别无他法。
故而段朝用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一个无人能治罪的秦德威,只能靠上天来警示了。”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口中说:“既然三法司审不明白,那就送到诏狱再审!”
话音未落,突然天空一声巨大的炸响,震得各人头皮发麻。
嘉靖皇帝缓过神来后,下意识的说:“天雷之威,尽至如此!”
突然黄锦黄太监跌跌撞撞的扑在殿门外,对嘉靖皇帝叫道:“皇爷!有火光!”
嘉靖皇帝站了起来,走出殿门,果然看到东边偏南方向,有一片红色映射在夜空里,十分醒目。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雷击起火了,这年头常有这样的事,就是不知道这次又是哪里着火。
看着距离皇宫不远,君臣便都没心思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又有太监来奏报:“太庙起火!除献庙外,尽皆起火!”
第八百零三章 谁来负责
大明太庙的格局是这样的,在嘉靖朝之前,虽然也号称天子九庙,但一直是同堂异室结构。
只是因为皇位传承事故太多,有时候五室,有时七室,有的进来又出去,细细说起来也是一笔乱账。
不管是几室,同堂异室的意思就是所有坑位同在一个大庙内,每位祖宗的神主牌位都只有单间。
嘉靖皇帝这个人虽然中后期的最大兴趣爱好是修仙,但在前期,他的最大爱好其实是研究礼制,也经常大刀阔斧的变更礼制。
其中新建太庙就是嘉靖皇帝礼制改革标志性成果之一,这座新太庙建成于嘉靖十四年。
与旧太庙相比,新太庙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同堂异室制度变成了“都宫别殿制”。
也就是每个没被祧出的祖宗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庙殿,不用拥挤在一座大庙内。
今夜燃烧的太庙,就是这座建成才六年、象征着嘉靖朝礼制改革成果的新太庙。
雷鸣伴随着大风,仁寿宫正殿里,嘉靖皇帝脸色铁青的站着,等待最终的结果。严嵩和陶仲文在旁边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久旱逢甘霖本来是天大的好事,但谁能料到打雷把太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