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那九千岁魏忠贤经常在左顺门这里接见和训斥大臣。
但想换地方已经来不及了,前大学士翟銮已经先走了过来,有点情绪的对秦德威问道:
“难道老夫就如此不值得你结交?你宁可去举荐死仇霍韬,也不考虑老夫?”
翟銮就是想不通,明明他才应该是名正言顺入阁的人!起复后官复原职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吗?
可官场上哪有理所当然啊,秦德威叹口气道:“听我一句劝,内阁水太深,翟前辈你把握不住。”
翟銮很不服气的说:“为何要这样说?难道就因为霍韬更有君恩?”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在嘉靖朝,有没有这一点点君恩,就足以产生天差地别的待遇了。
而且不是秦德威看不起翟銮,历史证明过他不行。
原本历史时空里,有人“好心”主动帮翟銮两个儿子中了进士,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被严嵩抓住了证据实锤。
最后结果是,本就不被嘉靖皇帝待见的翟銮全家仕途断绝,从此与功名无缘。
就这战斗力水平,又没有皇帝照应,还不如别回内阁了,在外面挂职晃荡,还能保住功名富贵!
于是秦德威苦口婆心的劝道:“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欣然,退亦欣然。
翟前辈不要总盯着内阁了,改变一下格局。你看北边,未来必将吃紧。去当个巡边大臣,勘查边镇,斥劣进贤,亦不失为壮举也!
再不济,去谋求个左都御史,超然于朝堂,岂不美哉?”
等心有不甘的翟銮离开后,吏部右侍郎兼温仁和又走了过来,非常不理解的对秦德威说:
“论起交情,我与你接触更多,你不帮我入阁也就罢了,我知道时运不可强求。
可其后你为何又独独举荐张璧入直无逸殿?难道我还比不上张璧?
还是你真的因为张璧肯托病不出,让你代替出席今日廷推,你就偏帮于他?”
面对这位翰林院老前辈的盘问,秦德威也很苦恼,因为根本解释不清楚。
想来想去,秦学士只能长叹一声道:“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老前辈自己想想就明白了。”
温仁和皱眉想了一下,迟疑着说:“莫非是因为张璧与夏首辅交恶的缘故?所以你秦板桥才肯推举张璧?”
张璧当初一直是詹事府詹事,在立东宫后,詹事府的地位立刻拔高很多,张璧本可以跟着水涨船高。
然后夏言却推荐了自己老师陆深做詹事,把张璧赶回了翰林院,从此就结仇交恶了。
秦德威没想到温仁和居然脑补出了这些,连忙说:“莫须有之!”
温仁和十分愤慨的说:“圣人云,君子群而不党!莫非时至今日,若想进取,必须要立场鲜明的站队?”
秦德威只能打着哈哈说:“也不完全如此,老前辈言过矣,不用如此愤世嫉俗。”
总不能告诉温学士,自己举荐张璧的一大半原因,是因为张璧有个叫张居正的同乡晚辈,而他秦德威将来想收张居正当小弟吧?
好说歹说,秦德威又劝走了温仁和,但还没完,吏部尚书许瓒还在等着谈心。
许瓒很不满的说:“这些年总体来说,老夫与你也算合作愉快。在你的事情上,老夫也从未刻意作梗过。为何今日廷推,你却对老夫如此凉薄?”
秦德威同样很无奈,这许瓒年纪大资历深,仕途又没怎么经受过挫折,如今也是外朝之首的显赫位置。
如果说出大实话——比如说许瓒进内阁也没用,只能被挤压得边缘化,还不如当吏部尚书。
那么许瓒根本不会相信这些话,只会认为这是毫无诚意的敷衍,恶意看低了他。
秦德威想了又想,只能答话说:“今天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你应该去问首辅!夏阁老对你并不支持,我又能如何?”
许瓒不禁陷入了沉思,在今天廷推上,自己的主力盟友夏首辅确实不是很给力。
这一圈圈的谈话连续下来,秦德威只感到心累,比在朝堂上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心累。
身居高位之人就是这样,牵扯愈多,顾忌愈多。
如何与四面八方、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是个细致活,每次谈话都要仔细斟酌。
本来秦德威还打算去文渊阁中堂坐一坐,但在左顺门接见完一波人后,就已经临近黄昏,宫门即将落锁了。
中书舍人方佑与秦德威一起出宫,嘴上称赞道:“中堂有周公之风啊!”
秦德威十分诧异,这个马屁又是从何拍起?
方佑继续说:“方才中堂在左顺门接见诸官,宛如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也!”
“这比喻有点尬了。”秦中堂点评说。
方舍人连忙应声道:“是,下次改进!”
临别之前,方舍人又禀报说:“夷务衙门那边今日传话说,日本国使团快要离开了,都在等着中堂发下新勘合。”
秦德威点头道:“本官早就准备好了,明日亲自去会同馆发放新勘合。”
方舍人犹豫着说:“日本馆的凌孔目提醒说,发放勘合让别人去就可以了。
毕竟倭人狡险,对勘合又十分渴盼。而勘合也不可能每人一份,若倭人当场闹起来,伤到中堂大人就不好了。”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无妨,本官叫他们闹无可闹!如果不放心,多带些人手就去了。”
等秦德威回到家里,就有仆役禀报道:“松江府冯老爷正在书房里等着!”
冯老爷说得就是冯恩了,如今他巡盐御史任期到了,所以要回京叙职,今天就来拜访秦德威。
于是秦德威没有回内院,先去了书房,就看到归有光正陪着冯恩说话。
将归有光打发出去,秦德威寒暄道:“冯老爷这些年巡视两淮盐务,实在辛苦了!”
冯恩放下茶盅,别有感慨的说:“辛苦谈不上,就是这些年拘束于地方,感觉自己格局都小了许多。”
秦德威好奇的问:“你说的格局是?”
冯老爷慷慨激昂的说:“刚才听说今年乃是庙堂多事之秋,又到吾辈奋发作为、铲除权奸的时候了!”
秦德威:“……”
他犹豫了一下,为了友情没敢问,你冯恩说的权奸到底指的是谁?
然后又听到冯恩拍着胸脯表决心说:“这次我要留在朝中,与你并肩作战,与奸佞斗争到底!”
这种队友让秦德威有点头疼,回应说:“不管冯老爷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朝中没有奸佞。”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如果他秦德威是底层小官僚或者读书人,那一眼看去肯定还是满朝奸佞。
但现在再去骂什么权奸啊奸党啊,那不等于是骂自己吗?所以做人的格局,也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变化的。
冯恩叫道:“不可能!黑暗面永远存在,奸佞永远不会消失!
吾辈就应该找到并铲除奸佞,当年你我不就是这样并肩协力,一起驱逐了张孚敬、方献夫、汪鋐的吗?”
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冯老爷对庙堂政治斗争游戏的热爱依然不改,于是秦德威无奈劝道:
“你这格局还是不够,怎么能只盯着庙堂?要放眼于整个天下!”
冯恩感觉莫名其妙:“什么天下?我又不想造反,难道你想造反不成?那可不行!”
但秦德威懒得解释了,“反正你明天跟我走一遭,带你长长见识。”
第七百零七章 做人的格局(下)
及到次日,秦德威领着冯恩一起往东城而去。两人从南城棋盘街绕到东城,然后继续向北走。
走着走着,冯恩突然意识到什么,有点惊喜的说:“这似乎是去教坊司胡同的路?我很期待要长什么见识了!”
秦德威无语,京师一流衙门大部分都在宫城南边,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衙门则在东城,比如教坊司,比如会同馆,又比如夷务衙门,彼此离得也不远。
在会同馆周边,有大量官军值守和巡逻,让秦德威安心不少。
刚到会同馆,秦德威才走进大门,就看到日本国使团的副使策彦周良匆匆忙忙迎接出来。
就在大门里,策彦周良拦住了秦德威,让通事翻译说:“大人为何背着我等使节,私下里接洽使团其它人物?这并不符合礼数!”
秦德威冷哼道:“你想教我做事?”
策彦周良连忙道:“不敢!”
然后又请求说:“如果大人要发放多份勘合,还请全部交给使节,等回了我国后再行分配。”
秦德威呵斥道:“本官如何行事,不用你来教!”
策彦周良仍然让通事翻译说:“我国人多有贪图小利而不识礼数者,在下唯恐他们冲撞了大人!”
策彦周良还想说什么时,忽然日本国使团其他几十人涌了出来,将前院堵得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看向秦德威的目光,都是极度渴求的。
甚至还有人对着策彦周良叫骂着什么,显然是对策彦周良极为不满。
冯恩望着这些身高才及自己肩膀的倭人,不明所以的对秦德威问道:“你让我来见识什么?”
秦德威笑道:“明年可能就要靠你来与他们打交道了,提前让你熟悉一下。”
冯恩:“???”
秦德威解释说:“陛下已经准许,在宁波重建市舶司,由朝廷派官员负责……”
冯恩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朝廷机密,不要随便泄露,我就不听了!”
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明白秦德威的心思?这是又想派他外差,妨碍他在朝堂上发光发热!
他冯恩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能够真正发挥他作用的地方!
秦德威连忙扯住冯恩,“你听我说,市舶司掌管通贡核验、贸易征税、缉查走私等事项,以后可能还掌管外贸船引发放,是一个不亚于巡盐御史的大肥差,非常适合你!”
什么肥差不肥差的,对钱不感兴趣的冯恩毫不在意,只是很疑惑的问道:“朝廷忽然让我巡盐御史离任,莫非就是你的手笔?”
秦德威劝道:“做人格局要大一点,不要总是盯着朝堂这点地方,要放眼天下!世界那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冯恩当即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去?”
秦德威实话实说的答道:“因为中枢离不开我啊!”
冯恩:“……”
正在此时,中书舍人方佑匆忙的跑了过来,对秦德威叫道:“有紧急公文,请中堂速回文渊阁阅看!”
秦德威便心领神会的问道:“是什么公文?”
方佑非常规矩的答道:“事关机密,不可在外面说,以免泄密!”
秦德威“无奈”的对冯恩说:“你也看到了,文渊阁那边真的少不了我!会同馆这边就请你帮个忙,今天你替我把勘合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