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大明天子的“圣旨”不容拒绝,但策彦周良只感到深深的蛋疼。
他是大内氏选派来的,大内氏只是个权臣大名而已,哪有把前高僧兼幕府高级顾问鞭尸和销毁著作的本事?
而如今的“日本国王”,也就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晴根本没实权,更没本事也没有动机去执行这道圣旨。
别无他法,只能先把圣旨领回去,然后再糊弄了。
嘉靖皇帝又掏出纸条看了眼,然后再次开口道:“以朕观来,都是尔国王无道,故而纵容出如此狂僧!
况且如今尔国大乱,亦是国王无道之果也!朕闻有大内氏心向忠义,可得嘉奖……”
策彦周良跪在下面,越听通事翻译越是蛋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本听说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没想到也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嘉靖皇帝在西苑接见正副使节和其亲信的时候,协理夷务大臣秦中堂也来到了会同馆,设宴款待使团其他成员。
使团说是来了三百号人,有头有脸的也就几十个,秦中堂款待的就是这几十人了。
虽然因为消息、语言不通,使团多数人对秦德威身份不太清楚。
但是使团众人看此人的气场,以及朱红色的官袍,便知此人来历不凡。
这次秦中堂是自带通事来的,通事只简单介绍了几句什么状元之类的资历。
秦中堂还带来了礼物,《秦学士廿岁集》人手一本。
等使团众人一起敬完酒,秦中堂放下酒杯,悲天悯人的让通事翻译说:
“听说尔国从六七十年前应仁之乱起,兵祸四起,战乱不休,生灵涂炭,礼乐失之诸野啊!
在本官看来,尔国国王再也挑不起日本国这副担子了!”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既不明所以,又不知如何作答。
只见秦中堂又叹道:“可叹日本国内,只有大内氏尚存忠义,还知道朝贡父邦大明。”
通事刚翻译完毕,就看到使团里有个人站了起来,躬腰行礼想要说话。
秦中堂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开口,但那人却拿了笔墨,写了一些汉字。
这倒让秦中堂另眼相看了,使团里居然还藏着会写汉字的。低头看去,只见这几个字是“大内,勘合有,他人无”。
秦德威哑然失笑,对通事道:“他们日本国除了和尚和公卿,别人也该认真学习学习汉文了。”
然后秦中堂又正色道:“勘合这样的凭证,本官手里有好几份,都发放与尔等又如何?心有大明之忠义者,还能不许来朝贡?”
通事把这句话翻译过去,使团众人一片哗然。
其实能参加使团来到大明的倭人,多多少少也对朝贡事务有所了解。
他们知道大明近年对朝贡的态度是能拒绝则拒绝,真没见过如此痛快的官员!
可是这个年轻官员,说话能作准吗?
感受到倭人的疑惑,秦德威便开口道:“先告知尔等,本官乃大明新设夷务衙门大臣,今后朝贡事宜皆由本官办理!”
感觉可能写汉字会让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有好感,又有使团中人提笔写道:“筹,贡物,不及。”
朝贡顾名思义都是要带贡物的,这次他们能返回宁波再回日本国,那估计也是年底了。
距离明年顺风出发时间没几个月了,根本来不及筹备贡物。
秦中堂哈哈大笑道:“至于贡物之事,我天朝物产丰盈,哪里又需要尔国的东西!所以本官看来,带着心意来就行了!”
通事一句一句的翻译过去,但使团众人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带着心意”?
真是急死个人,这些大明官员太喜欢当谜语人了,就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清晰些吗?
秦中堂等了又等,见这帮死脑筋的倭人还是没有参透,忍不住就暗骂蠢货。
然后只能再次开口说:“还有一条规矩,拿着本官发放勘合的贡使团,到大明交易货物只准许用银子支付!”
听到这句,使团众人反而松了口气,怕就怕有奇形怪状的约束,如果规定只能用银子交易,那反而省心了。众所周知,日本国国内最紧缺的是铜钱,而不是银子。
可是倭人们还是迷惑不解,直愣愣的注视着秦中堂。
刚才说的这条规定与贡物筹办有什么关系?银子是银子,又不直接能当贡物。
秦德威看着求知若渴的数十双眼睛,心里已经开始“卖麻批”了!习惯了跟官场精英打交道,实在受不了这些蠢笨之人了!
什么叫心意!拿着银子贿赂夷务大臣,以求贡物问题过关就叫心意!大明要的心意就是银子!
算了算了,反正这些蠢货还要在京师住一段时间,贸易还要搞好几次,他们最终肯定会明白的。
秦德威指着夷务衙门日本馆的凌孔目,对使团众人道:“接下来贸易以及开市问题,由此人负责,尔等尽可找他就是!他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本官!”
说完后,秦德威起身就要离开,设宴款待就是个过场,该说的话说完,该表的态表完,也就可以走人了。
秦中堂好歹也是当朝四大学士之一,哪能在这里从头陪到尾!
却见有个倭人焦急的举着纸,上面写着:“勘合,发放,如何。”
秦德威随口答道:“本官这段时间自会考察!”
第六百九十七章 左膀右臂
秦中堂刚走出院落,那日本馆孔目凌晨就追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堂发给倭人勘合,最多也就几份,若其他人心生不满而闹将起来,反而不美。”
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凌孔目的忧虑很有道理。在凌孔目看来,如果因为多发几张勘合引出事端,那还不如不发。
秦中堂却不以为意,胸有成竹的说:“关于如何发放多出的勘合,本官自有主意,让倭人闹无可闹!你无须多虑,做好你的事就是!”
接见完毕招待完事,在下一阶段,关于日本国使团的主要事务就是开市了。
按照往常的朝贡贸易制度惯例,每三天开放一次会同馆,允许大明商家进会同馆与倭人进行直接交易。
而这个阶段,秦德威打算暂时放下日本国使团事务。
该布的局已经布了,该下的饵已经下了,该忽悠的已经忽悠了,暂时也不需要再做什么。
身为文渊阁中流砥柱,大明朝廷公文运转流程不可缺少的一环,总不能天天盯着事务性的琐事。
虽然各种诰书敕书旌表追赠之类的官样公文,都有熟练工中书舍人来制作,但总还需要秦中堂签发的。
从夷务衙门回文渊阁,先走东安门进入皇城,今日又是内市日期,不过秦德威没有再遇到那位同乡方皇后的亲信女官。
又从东华门进宫,在文渊阁将今日份的公文签发了后,秦德威就起身回家了。
不是秦德威非要早退,主要是家里有两个即将临盆的孕妇需要关爱。
说起来,这还是秦德威第一次全程陪着待产,前面两子一女都没有这样待遇。
在仆役的扈从下,秦中堂骑着马回到了武功胡同。隔着数十步就望见,从中间大门的角门里鬼鬼祟祟的走出一道身影。
“站住!”秦德威大喝一声,驱动马儿追到了归有光的身边,然后疑神疑鬼的问道:“汝又欲偷跑乎?”
归有光心如死灰的行个礼答道:“听闻未斋老前辈病重不起,学生我正要去探视。”
未斋老前辈指的就是次辅大学士顾鼎臣,反正最近是一病不起了,不知道又要在多少人心里引发波澜了。
秦德威心里暗暗叹口气,在原有历史上,状元阁老、青词宰相概念创始者顾鼎臣就是今年去世的。
虽然顾鼎臣在政事上碌碌无为,但对自己好歹也是助力过的,“嘉靖男儿”的名号就是顾鼎臣发明的。
就算有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蝴蝶翅膀,也改变不了顾鼎臣的身体状况,无非就是去世具体日期可能变化了。
而且嘉靖十九年又是一个格局变动之年,比较黑色幽默的是,大学士顾鼎臣去世后的次日,最后一个大礼议重臣霍韬也跟着暴毙。
这标志着嘉靖朝早期议礼派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则是以夏言、严嵩为代表的中生代新贵,而在本时空还有新贵里的新贵秦德威。
其实作为既得利益新贵,秦德威对朝廷现状局势很满意,并不想有什么剧烈变动。
格局再怎么变动,也轮不到才二十二岁的秦大学士加预机务啊。
怎奈生老病死不由人,不是秦德威想稳定就能稳住的,真踏马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反正秦德威这两年一般都躲着霍韬,尽量不在霍韬面前出现。
就怕把不知是有心脏病还是脑血栓的霍韬气出个暴毙,平白背上黑锅遭世人非议。
归有光和顾鼎臣都是苏州府昆山县的人,真正的同乡,去探视也是应有之义。
而秦老师听说归有光只是去看望顾鼎臣,这才放了心,挥挥手道:“去吧,也替我问候顾老前辈!”
然后又叮嘱说:“明年又是春闱大比之年,距今只有一年之期。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这一年就好生留在我这里认真复习,准备应考!”
归有光只能附和着说:“老师训示的是。”
如果不用天天写青词就更好了……
顾大学士病情确实不轻,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强健,如今又年近古稀,很多人都不看好。
归有光看着这位可能走到生命尽头的同乡老前辈,不禁黯然神伤,可也不敢多打扰,以免加重病情。
他从顾府出来,又回到武功胡同,便看到有个人在胡同里徘徊着,犹犹豫豫的不知往哪里走。
这很正常,归有光对此也早习惯了。毕竟秦德威家有三个大门,规格标准都不低,经常有人在这里犯糊涂。
那人转过身来,瞧见了归有光,惊喜的叫道:“震川贤弟!”
归有光也认出来了,这不是淮安府的射阳居士吴承恩么?
三年前秦德威主持南直隶乡试时,两人都是秦老师的门下走狗,啊不,得意门生,自然走得近并且熟识了。
归有光年纪要小几岁,连忙上前几步,行礼道:“不想吴兄已经到了京师!”
吴承恩就是个喜欢到处游历的性格,想着明年又要应考了,于是按捺不住,早早的跑到京师。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打算投奔秦老师来的。
别的不说,秦老师好歹是翰苑词臣。懂行的人都知道,越靠近翰林,会试中式的概率越大。
吴承恩看看左边又看看又右边,迷惑的问道:“倒是让我犯糊涂了,两年没来,连老师家门都不认识了,到底是哪个大门?”
归有光领着吴承恩,从中路大门的角门进了秦府,然后又来到位于前厅东侧的外书房。
一般情况下,外书房就相当于归有光的办公室了。
日常他就在这里读书写词,如果来了不是那么亲密的客人,就帮着在外书房接待。
归有光让吴承恩先坐下,然后打发了仆役去烧水沏茶,顺便去通报秦德威。
吴承恩看着周围这一切,极其羡慕的说:“老师对你真是极好,前年一起落第后,老师就只留下了你服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