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管事答道:“昨日老爷回来后,就强逼大爷出发南下了,防的就是阁下你!”
这下排队的人听懂了,原来秦德威指控严府父子组织言官围攻自己!
不止排队的人,就连一些路过的人也远远的围着看八卦。住在这一带的人都是官宦人家,所谓路人没准就是各家的探子。
“反正都不敢来见我,对吧?”秦德威虽然酒劲未散,还是咄咄逼人。
然后一边转身,一边吟诵道:“鸦鸣犬吠京华里,奸党虎蹲西城边。三拜相府无一语,只应拍手哭苍天!”
随即又冒出不少仆役,把那些提前印好的诗稿,往排队的人或者路人手里发。
不只这首绝句,还有昨晚那两首输出情绪的诗词一起发了。
诗霸的名头就是响亮,无论什么作品也有人收藏着看。这首七言绝句就很好理解了,直接骂严家父子是奸党。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会这样骂,想想他所遭遇的大概就能明白。
此时又听到,秦德威对严府管事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严阁老与霍韬勾结的事情!严阁老不肯出来对质,我便去找霍韬!”
说实话,严府管事很想把这个前来撒野的人暴打一顿,真当大学士府第是吃素的吗!
但是望了望跟随秦德威来的数十条汉子,严管事便按捺下了动武的念头。
保护秦德威的这些人,有的是锦衣卫旗校乔装,有的是秦府仆役,有的是从永定河庄子里紧急调来的庄户。
酒意上头的秦德威离开严府大门,转身上了轿子,又朝着左都御史霍韬宅邸而去了。
在霍韬宅邸大门外,秦德威基本就是如法炮制。
但霍韬近些年身体不好,当然也不肯见秦德威,生怕气急攻心当场暴毙。
于是秦德威又吟诵了第二首奸党诗:“奸党凿空山河尽,圣主哀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
还是老套餐,秦德威吟完诗词,就有仆从向路人发放诗稿。
秦学士目的就是带着众人情绪输出,真假其实不重要了。
换别人来,可能就没有这种效果了,但秦德威就是这么特殊的一个。
有些人可能觉得,文坛盟主之类的就是虚名,没什么大用。今日秦德威就能让这些人知道,文化霸权的用处有多大,尤其是在舆论竞争中。
轿夫请示道:“还要去哪里?”
秦德威虽然很疲倦了,仍然强打精神,吩咐说:“听说御史汤经邦今日家里办酒席,就去他那里!”
这也都是徐妙璟借用职务之便,早就打听过的,自然有人带路。
御史汤经邦就是前两日,因为再次上疏顶撞皇帝,遭受廷杖的两名御史之一。
至于汤经邦家里今天为什么会办酒席,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了。
挨廷杖不是白挨的,如果将它视为文臣荣耀,那么它就是,通过一定仪式感确定下来。
办酒席说白了其实就是庆祝汤经邦勇挨廷杖,从此可以青史留名了!
汤家不是高门大户,秦德威绕过影壁,就看到小院子中摆了两桌席位。
桌上的客人一眼看去,大概都是官员,秦德威猜测都是汤经邦的同僚御史,说不定就是弹劾自己的那帮人。
而汤经邦本人还是不能起身,趴在铺了棉被的石板上,与客人们寒暄着。
见到秦德威进来,汤经邦不禁有点得意,抬了抬头说:“恕我不能起身为礼了!不知秦学士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秦德威搓了搓脸,让自己尽可能保持清醒,然后大喝道:“汤经邦,你这个依附严嵩、霍韬的奸党!
不知我秦德威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必欲置我于死地!
正所谓,半成伶俐半糊涂,欲保乾坤胆气粗。惹来奸党争欲杀,笔下狼藉宛囹圄!”
第三首带奸党的绝句出来了,已经是奸党三部曲了。
秦德威不想当严嵩,还是要洗白自己的,但又不好直接与一群言官直接对线争辩,越纠缠越说不清。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把对方打成奸党,那对方的一切弹劾都失去了道德意义。
汤经邦没有说话,另一名客人愤怒的拍案而起,喝道:“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胆敢胡乱攀诬汤兄!”
可惜秦德威今天根本不是讲理来的,情绪输出根本不需要讲理,只需要反复灌输就行了。
秦德威瞥向那名仗义执言的客人,“抛开证据不谈,你可知道,昨晚我有多么痛苦?
有诗云,诗颠酒渴动逢魔,中夜悲心入寤歌。尺锦才情还割截,死灰心事尚消磨。
鱼鳞云断天凝黛,蠡壳窗稀月逗梭。深夜烛奴相对语,不知流泪是谁多?”
又是一首非常有情绪,足以流传一时的诗!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还是胡扯!汤经邦怎么可能是奸党?”
严嵩、霍韬这两人,一个是旧议礼派,连他自己门生都不想认他的;另一个是新议礼派,毫无底线,连献皇帝称宗入庙这事都能干得出来。
所以在士林里这两人口碑都不行,至少明面上不想沾惹,尤其是言官这种极为强调道德的身份。
秦德威也懒得对答,只自顾自高声吟道:“锦衣白马阿谁歌,奸党如尔奈我何?不道别人看断肠,镜前每自销魂多。”
第四首带奸党的绝句!
还是那句话,今天就不是讲理来的,而且与一群言官也不要妄图讲理,那没用。
秦德威在护卫们的掩护下,又向里面走了几步,靠近了汤经邦狠狠的说:
“如今让你们这些奸党得逞了!我被皇上暂停了入直文渊阁!而你们这些奸党,居然在此大加庆祝!”
席间众人:“……”
雾草,这个似乎说不清了!谁能想到秦德威跑过来这样歪解?
汤经邦也感觉到了不对,强行支起半个身子,“秦学士未免管得太宽,在自家里办酒席又有何不可?奸党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秦德威悲愤的说:“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又要仆从拿着提前印好的诗稿,门里门外的发放起来。
汤经邦气得差点能站起来了,只想扑腾过去掐死秦德威!能不能不要吟诗了!
忍不住就骂了一句:“你这个奸邪!”
秦德威叹道:“我宁愿被你这样的奸党骂成奸邪,也不愿意做你的同道。”
第六百七十八章 读者的口味
别人听到秦德威这句话,一时间只感觉逻辑上完全没毛病。和对家本来就不是同道,被骂奸邪真的不痛不痒,但前提是对家是奸党。
不过在秦学士凶猛的情绪输出之下,反复用奸党进行洗脑灌输,对汤经邦等言官来说,是个很危险的舆论趋势。
这些言官虽然可以利用“言路畅通”这个政治正确,以及各种大道理来制造小气候,取得局部性的舆论优势。
但在更大的场景里,秦学士从昨晚到今天,以实力和先进手法进行了降维打击。
毕竟秦学士可是朝堂数一数二的流量巨星,裹挟情绪的流量,自然有不跟你讲理的资本!
虽然这是从没有见过的全新玩法,但御史汤经邦已经意识到,不能这样持续被“污名化”了,不然很可能被黑白颠倒!
他便强行支起半具身躯,又对秦德威大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谁是奸党,就是由你秦德威指定的?一手遮天也不过如此了罢!”
秦德威又看了看汤家院中这两桌客人,问道:“那我就好奇了,你们聚集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如果放到明面上,不是很好回答,一时间暂时没有人答话。
难道他们好意思公开说,是为了庆祝汤经邦成功获得挨廷杖的荣耀?
秦德威轻笑几声,自问自答说:“我想,肯定就是庆祝我被天子处分,乃至于停职了!
本该是一件正常的公事,却被你们看作私人的胜利!这不是结党又是什么?
用心如此,将朝政视为团团伙伙,说你们是奸党还错了不成?”
来参加聚会的几个言官都急了,秦德威明明是胡扯,但偏偏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若传了出去,说不定真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秦德威所言就是真实情况。
便又有个御史站了出来,“秦学士何必自作多情,吾辈小聚与你无关!本为祝贺汤兄正直敢言,青史留名而已!”
不装了,摊牌了,就是庆祝汤经邦挨廷杖来的,他们就是认为这是个人的荣耀!你秦德威还能怎么样吧!
这就是大明官场廷杖文化的表现了,嘉靖朝只是初现端倪,到了万历朝才是登峰造极的变态。
秦德威忽然毫无形象的仰天哈哈大笑,几乎笑得停不下来。
在众人几近忍无可忍时,秦德威总算克制住了,然后开口道:“我秦德威两次在午门外受过廷杖,当朝有几个比我多的?
我都不敢认为可以借此青史留名,而你们又哪来的脸皮,蹭了几棍子,竟然就敢说青史留名?”
众人忽然愣住了,原来秦德威被打廷杖次数更多,如果比挨打完全没有道德优势!
瞬间又产生了点班门弄斧羞耻感,又所谓,关公面前耍大刀!
主要是秦学士做人太低调了,从不吹嘘宣传自己挨廷杖的事迹,导致大家渐渐的就印象模糊了。
秦德威摇摇头叹道说:“真可怜,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喜欢吹什么!所以也不用狡辩了,奸党们!”
汤御史这时候真的慌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情急的叫道:“我不是奸党!”
秦德威冷酷的指了指大门外:“那你去外面打听,看看有多少已经认为你是的。”
汤御史刚挨过廷杖,本就重伤在身,还强忍伤痛迫不及待的出面办酒席,此刻又气急攻心,顿时当场昏了过去。
秦德威又对来参加酒席的客人们说:“诸君若还有做风宪言官的,以后欢迎继续监督本官啊!众所周知,本中……本学士向来闻过则喜,无则加勉,有则改之的!”
众人:“……”
随后秦德威也不说什么了,昂首阔步的离开了汤家院落。
对待这种假大空又沽名钓誉的言官,真的不要寄希望于讲理说服,辱骂和恐吓都比讲理有用。
这个时候,秦德威纵然年轻力壮也挺不住了。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上午又一口气跑了三个地方,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徐妙璟护送秦德威回去,想起自己“监视”秦德威的职责,隔着轿子小窗问道:“怎么向上头禀报?”
疲惫至极的秦德威靠在轿厢里,昏昏沉沉的回答说:“我为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事情不怕被知道,你如实禀报就行!”
徐妙璟无语,拍了拍轿子,轻唤道:“姐夫你清醒点!别说大胡话了!”
秦德威还是困倦昏沉的状态,信口指点说:“想想密报是给谁看的,要根据读者的口味,讲究一个情绪积累和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