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见异思剑
“像?什么像?”林守溪问。
“我说,这师尊画得还挺像的。”慕师靖柔柔一笑,糊弄过去。
林守溪颔首,却总觉得她有所隐瞒。
慕师靖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望了会画像,说:“话说起来,这都三百多年了,师尊似乎都没动过嫁人的念头呢。”
“师祖何等神女,不寻道侣也在情理之中。”林守溪说。
“是么?”
慕师靖却是摇首,说:“我倒觉得,这与师尊的那位师父有关。”
“是吗……若是如此,师祖与她师父究竟有何等的姻缘纠缠,竟能几百年念念不忘。”林守溪感慨。
“未必需要多深的纠缠,有时候,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就足够记一辈子了。”慕师靖说。
“也许。”林守溪说。
“呵,我听说,你和你徒弟说过,只有不坚固的东西才会被时光洗去,这话是你说的,怎么到你自己这反倒动摇了?”慕师靖微笑着问。
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他看着这画像,又说:“纵然时光无法洗去,逝去的人和事都已不会再回来了,永远的铭记不是徒增伤感么。”
慕师靖本想提点两句,张口后又放弃,她的唇角噙起戏谑的笑,她从柜子里翻找出了什么,递给林守溪,道:“是啊,师尊与师祖可真是令人遗憾呢,这样,来为我的师祖上炷香,如何?”
慕师靖将香递给了过去。
林守溪没有多想,觉得这是应该的,便接过了香,点燃,礼了三身后将它插到了香坛上。
慕师靖见了这幕,抿紧红唇,生怕笑出声来。
她也去上了几炷香。
离开祖师堂后,两人彻底休憩完毕,神完气足,终于动身,向着长安出发。
他们备了一辆车,车由一头健硕龙马拉着,速度飞快。
车轮疾转,马车颠簸远去。
路上。
慕师靖挑开帘子,望着向后飞退的景,忽然开口,说:
“逝者如斯夫,一去不返,师尊独活于世数百年,何其孤独,你作为她的徒孙,应为师尊的考虑一下了。”
“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林守溪皱起眉。
“不要懂装不懂。”慕师靖说:“你与师尊独处了这么久,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么?”
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
说完全没有感觉肯定是假的,当初在寺庙里避雨,师祖傲人而滚烫的娇躯纵体入怀,被他紧紧拥着时,那种炽烈饱满的感觉他难以忘怀,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更别提那几次无意的窥见了以及他斗胆对师祖的教训了。
但……
但他知道,师祖之所以纵容他对她的教训,只是因为师祖在怀念她的师父而已。他或许与她的师父有些像,但归根结底只是个替代品,是师祖追忆童年的工具罢了。
而他呢?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但那崎岖的南逃之路上,他与师祖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注定会让他铭记一生,他并不在乎师祖对于他的‘利用’,反而更加怜惜。
若慕师靖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定会打个板栗过去,并骂他一声笨蛋。
“怎么不说话了?不说话就说明是有咯?啧啧,你果然想当我的师公,真是狼子野心。”慕师靖双臂环胸,冷冷地审视他。
“不是你在自己物色师公么?”林守溪反问。
“我随口说说,你还真敢想啊。”慕师靖小嘴撅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语这丫头落到你手上,准会变坏,说不定到时候又是一个师尊那样的人物呢。”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不以为意。
小语近来的确刁蛮任性了很多,但他觉得罪不在己,八成是让小禾给带坏的。况且,他也见过小语的娘亲,她那喜着青裙的娘亲从外表看就是个至冷淡至娴静的仙子,如此仙子生养出的女儿,又能偏离到哪里去呢?
“不信?”慕师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林守溪的脸,看破红尘般冷笑不止。
林守溪不喜欢她这样胸有成竹的笑,他不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展开了反攻:“对了,先前说,只有不坚固的东西才会被时间摧去,那么,百年之后,若让慕姑娘追忆过往,还会记得什么呢?”
风把帘子吹动,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白裙圣女的面颊上,她的秀靥像是淋了水的纸,呈现着半透明,漂亮的青络也分明可见。
她将清风中摇曳的发丝挽至耳后,不再去注视林守溪的眼,而是望向了窗外。
龙马拉的车疾行过一片山道,道路以小石子铺成,很颠簸,两侧也都是凋尽的树木和嶙峋的怪石,也不知这风景有什么好看的,竟让慕师靖聚精会神了这么久。
“我还会记得你,记得你的所有。”慕师靖不知何时回过了头,她的脸一半落在光中,一半隐在影里,清冷的眸中竟有几分妩媚。
林守溪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他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挺直。
“为……为什么?”林守溪问。
“因为我记仇啊。”慕师靖歪着螓首,眨了眨眼,纯白清丽的容颜上,红唇勾起的笑清媚难喻,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打趣还是在说实话。
“我也是。”林守溪如此说。
“你也是什么?”慕师靖笑意渐淡,她清冷地问:“也记得我还是也记仇呢?”
“你猜?”林守溪笑着说。
“无聊。”慕师靖冷下脸,将头别到了一边。
近处的景行色匆匆,远处的景步履蹒跚。
绵绵白雪溪流般奔过她的眼眸。
她在看窗外光中的风景,林守溪在看车内阴影中的她。
窗外天高地远,辽阔得像是用一生也行走不完。
寒风如刀,似妄图雕刻她的面颊,冷气挤入裙裳的缝隙,在她周身游走,艳红的婚书贴胸滚烫。
慕师靖也不知道,数百年后,她还会记得多少人多少事,但她相信,她会永远将此刻记取,随着她的生命一同隽永。
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诛神录里的故事,那个故事的开头,男主角与另一个少女患难与共互生了情愫,他深爱着未婚妻,同样也不愿抛下这位同生死共患难的少女,心中犹豫不决,最后,一位反派妖女的一句话启发了他——你胆子真小,全都要都不敢?
男主角顿悟,终于在一番周旋之下得偿所愿,抱得双美而归,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初启发他的这位妖女,最终竟也被他驯服,于夜夜笙歌中彻底沉沦。
当初看到这里时,慕师靖还嘲笑了一番,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才恍然发现,现实似乎比故事更为荒诞离奇,三花猫再如何富有想象,恐怕也写不出林守溪与师尊这样的姻缘纠缠吧,至于自己……
她又不是书中的角色,岂会如书里的妖女那般丢人现眼呢?
当然,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一片被摧毁的槐林进入视线。
两人谁也不再说笑。
车厢内与外面一样冷。
龙马长嘶,停下。
慕师靖摘下了精致的九尾凤凰金冠,将它搁到了一边,同时,她将死证定在了腰侧的铁扣上,手按着剑柄走下车去。
天气晴朗,云朵悠悠。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肩站在官道上。
长安古城拦在了他们面前,雄伟得像是宿命。
第306章 战龙于野
大雾凝沉,灰白色的雾气像是漫空飘散的骨灰,在闪烁着深紫色雷光的层云下激荡不休,这是从神守山通往圣壤殿的原野,本就荒芜一片,如今被雷暴与飓风的笼罩下更是形同鬼蜮。
一处雷光四溢的深坑中,宫语盘膝而坐,披头散发,她背对着浩劫滚滚的苍穹,神色痛苦而疲惫。
宫语右肩的肩胛骨几乎被洞穿,从肩至胸的白袍皆被鲜血染红,黏在肌肤上。人类不像邪灵那样,可以肆意拆解肢体,哪怕宫语已臻至人神境圆满,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样的重伤治愈。
她压抑着痛苦,手结神妙法印,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伤势。
自苍龙破墙开始,已过去了足足一日,这一日里,宫语,罪戒神女,三座神山的真人们都云集到了这方凶险万分的荒野上,联袂出手,试图阻拦甚至击杀这头闯城的黑色苍龙。
宫语攻得最猛烈,伤得也最重。
自苍碧之王破墙后的三百年,这些顶级修士创造出了许多法器与大阵,用以对付苍碧之王级别的怪物,这些法器与大阵经过三百年的不断完善,至今已然完满。
但也只是人类修真者意义上的完满。
黑鳞君主是血肉鳞甲皆完满的活龙,远比当年的苍碧之王尸骸更加强大,这些人类顶尖的创造对他而言只是玩具罢了。
所有人都已倾力出手,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伤害到这头龙,更多的时候,他们所面对的,只是云雾茫茫的天宇,那里风雷咆哮,黑色苍龙隐见龙鳞,踪迹难觅。
宫语压下伤势,从藏身的石坑中走出,浩荡的白雾从她周身掠过,四野寂静,空无一人。
过去,宫语曾经读过一千多年前,人类与识潮之神的战争历史,在那段历史里,识潮之神强横无限,从冰海寒雾中爬出锁链缠绕的恐怖之躯,祂对着世界发出无人能懂的诅咒,再顶尖的人类修士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诅咒,他们会被击穿神识,陷入抑郁、疯狂、堕落等通往无限堕落的精神里,直至死亡。
在皇帝亲自写下的显生之卷太古篇章里,识潮之神、哀咏之神、灰墓之君是三大邪神,代表了三种绝对的恐怖。
其中,识潮之神代表生灵的恐怖,灰墓之君代表死灵的恐怖,哀咏之神代表寂静的恐怖,在关于灭顶之灾的预言里,龙类与邪神将会在坟墓般的大地上尽数苏醒,届时,邪神与龙类将会展开不死不休的决战,永恒的黑暗再度降临,整个人类将在神战的余波中毁灭。
宫语曾经觉得,这是危言耸听的说法,她有自己的修真热忱,她始终认为,人类可以通过修真抵达无限的彼岸。
这些年里,她在荒外战斗,最巅峰时,她甚至与玄紫之瞳的龙尸死战,那场战斗历时三天三夜,最终,她将剑送进了玄紫龙尸的心脏里,将其化为枯朽白骨。
此战震惊世人,也是祖师之后,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玄紫龙尸捉对厮杀取得胜利。
但今日,真正直面太古级神明时,宫语才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力,那种千年前第一批顶尖修士面对识潮之神时的无力,她甚至觉得,只要这头太古黑龙愿意,祂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人杀死。
云在朝着圣壤殿推进。
黑龙推进的速度并不快,似乎也在忌惮着什么。
宫语骈指,按住眉心,稳住了动摇的心境。
她深吸口气,带着剑,朝雷光汹涌的方向飞掠。
忽然,宫语身形一顿。
南边的苍穹下,有金光亮起,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金光刺破了黑龙跻身的乌云,令这头腾云驾雾的上古神祇显露出了身躯,黑龙发出震怒的咆哮,龙吟声以压倒一切,白色声浪在暴雨中扩散。
宫语赶到那一处时,时以娆正立在那里,裙裳旌旗般猎猎飞舞。
不仅是时以娆,其余五位神女也抵达了这里,她们踩在大阵的方位上,齐齐仰望黑漆漆的天空,眼神寒冷彻骨。
如海的黑云中,一场神明的战斗正在进行,她们无法看见具体的情形,唯能望见浩瀚的真气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将天地震荡得扭曲,哪怕强如这几位顶尖神女,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威压。
“祖师降临了。”
时以娆简明扼要地给宫语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她与其余几位神女集结,准备重结大阵,阻拦这头黑色苍龙的脚步时,天空中黑云开裂,一个狰狞的龙首从云中探下,对着她们张开了利齿森森的巨口,顷刻间,粒子状的龙息在巨龙的咽喉处凝聚,释放出毁灭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