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当然了,全新的形势下,听信他们这种说法的人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集体农庄和国营工场代替了原先的封建宗族体制,已经将儒教思想发展扎根的经济基础铲除殆尽了。
简而言之,儒教思想过时了。
而现在苏咏霖决定以共和纪年的方式彻底扫除这种狂悖无聊的说辞的存在理由,从文化层面和政治层面为大明的新文化正名。
在这个大明民主共和国诞生的前夜,这是必要的准备。
中央代表会议和民众代表会议有极大可能在洪武十三年年初召开,而从共和元年算起来,至洪武十三年,便是两千零一十五年。
于是苏咏霖建议在大明成为民主共和国之后,在华夏纪元工程完成之前,暂时以共和纪年来替代洪武纪年。
洪武十三年,便是共和纪年的两千零一十五年。
苏咏霖的这一建议在九人小组的碰头会议上被拿出来进行讨论,九人小组对此的看法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共和纪年挺好,有人则觉得没有必要。
其中一种看法是新时代是大明带来的,不是那些封建王朝带来的,文化可以继承传扬,但是历史还是要做明确的切割,之前的都可以舍弃掉。
与其用共和,不如就用大明国号来纪年,以显示大明和过去的全然不同。
这样的建议由辛弃疾提出。
他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传统士人转型而来的革命者,反而更加激进的要求和过去全盘切割,彰显大明的正义。
他是最支持苏咏霖推动民主共和改革的人之一,对于过去的一切也感到极度的反感,认为那属于国家历史上的伤疤,是压迫和剥削的历史,是必须要否认掉的。
“采用共和纪年法,把过去的历史全都囊括进来,难道是要大明承认过去那长达两千年的压迫和剥削的历史吗?我以为这是不正确的行为,应该予以彻底的否认。”
他的看法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认同和支持。
对此,苏咏霖表达了不一样的看法。
“我采用共和纪年的建议,承认的是历史,不是压迫和剥削,我们应该把纯粹的历史和压迫剥削的过往分开来看待,历史是岁月,压迫和剥削是罪恶,岁月和罪恶,我认为不能等同于一体,你们以为呢?”
苏咏霖的这个看法,就算是辛弃疾也没有给出否认的答案。
于是苏咏霖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岁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两千年的岁月,是我们的先人到我们这一代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走过来的真真切切存在的岁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掉的。
如果我们否认了岁月,那我们还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吗?难道说炎黄子孙华夏儿女也成为了压迫和剥削的象征吗?这种说法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予以认同的,你们以为呢?”
众人还是无话可说,无从反驳。
炎黄与华夏,都是文明的象征,是古中国从蒙昧走向文明的关键节点,否认掉它们,就等于否认掉自己的一切,否认掉自己的根。
忘记自己从何而来的话,无论未来能走到什么地方,都是无根浮萍。
“所以说,铭记岁月,牢记来处,记住这两千年岁月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光辉和荣耀,这是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和华夏儿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苏咏霖看了看辛弃疾平静的面容,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但是记住光辉和荣耀,并不意味着要忘却暗黑和罪孽,压迫和剥削给两千年来华夏儿女带来的深重的苦难,我们也必须要铭记。
不仅要铭记,更要大大的宣扬,让民众知道两千年来我们的先人是如何一边被当作牛马一般使唤,又一边被当作稻草轻易蹂躏、舍弃的,只有铭记,才不会忘却。
我以为,对于我们的先人所遭受的深重的苦难,任何一丝一毫的美化和忘却,都意味着最严重的背叛,没有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和剥削,我们为什么要革命?我们为什么要推翻皇权建立民主共和?
恰恰就是因为这些上等人老爷们两千年如一日的压迫和剥削,是他们两千年如一日的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才最终促成了我们的革命,促成了大明民主共和国的诞生。”
苏咏霖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
“我们不仅要铭记过去的苦难,还要宣扬过去的苦难,让大家一起铭记过去的苦难,绝不忘却过去的苦难,如此,我们的革命才有意义,我们的革命才是正义的,大明民主共和国,才会无比的正义!”
苏咏霖的话说完了,他发起了又一次的动议表决,并且带头举手。
剩下八个人里,六个先后举手了。
和苏咏霖前后脚返回中都的孔茂捷一度举起了手,然后又放下,这让苏咏霖有些意外。
而态度最坚决的辛弃疾在长久的考量之后,叹了口气,终究没有举起自己的手。
第1570章 苦难是最容易忘却的
辛弃疾没有举起自己的手,他坚持了自己的看法。
他还是要和苏咏霖唱反调。
“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依然保持我自己的看法,苦难不是那么容易铭记的,相反,我以为,苦难是最容易忘却的,否则,咱们复兴会就不该出现乔丰、鲁甸,还有梁元凯。”
闻言,苏咏霖也是难得的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说来证明人们可以铭记苦难、不会忘记来处。
因为事实并非如此,苏咏霖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愣是要把人们形容的如尧舜一般,那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他苦笑连连。
“幼安,你所说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
苏咏霖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语。
“主席,我并不反对共和纪年,但是我支持幼安的看法。”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孔茂捷缓缓开口道:“我是诸位当中参与审判犯罪者最多的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发言权的,我曾经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同志会堕落,会犯罪。
所以我尝试与他们交谈,试图找到其中的缘由,那么久以来,与我交谈过的人不下五百,与他们的交谈中,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苦难真的很难被人铭记,相反,它非常容易被忘却。
苦难太苦了,以至于就算是经历过苦难的每个人在拼了命的追求到更美好的生活之后,也会立刻把苦难抛在脑后,竭尽全力都不去想它,一门心思往前看,甚至会把这些苦难当作不曾存在过。
没经历过的人不会去想,也不会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苦难,经历过的人大多选择忘记,不去想它,如此一来,苦难就成了被束之高阁的教科书,虽然存在,也没有人在意了。”
苏咏霖听着孔茂捷的讲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苏咏霖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其他人也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但是孔茂捷的话还没说完。
“之前我响应主席的号召,读史书,明古今知兴替,我对宋史比较感兴趣,但是宋史还没修,我就找来宋历代皇帝的实录来看,看到仁宗实录的时候,有一个故事我很是感慨。
宋大将狄青因为在家乡为人顶罪而发配边关,是配军出身,按照宋的惯例,配军需要在面上刺字,狄青的面上也有刺字,他一直都没有把刺字消除掉,在朝中做官之后,也没有消除掉。
仁宗皇帝曾劝说狄青用特制药水把刺字抹掉,看上去好看一些,但是狄青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忘本,他不想忘掉这一切是自己九死一生沙场征战换来的,所以他要留着刺字警醒自己,激励自己。
但是他的理念在朝廷里的那些天之骄子们面前是无法得到共情和理解的,韩琦嘲讽他,王伯庸调侃他,甚至于一介普通百姓乃至于地位低下的娼妓都可以嘲讽狄青,说他是赤佬、斑儿。
狄青功勋如此卓著,依然因为刺字而受到鄙视,没人在乎他的苦难,所有人都以他的苦难嘲讽他,耻笑他,不管他地位多高,他的苦难依然是他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缘由。”
说完这个故事,望着沉默的大家,孔茂捷给出了自己的总结。
“没人喜欢苦难,更不会有什么人愿意铭记苦难,尤其是自己的苦难,苦难是被人厌恶、唾弃的,在人们终于摆脱了苦难之后继续宣扬苦难,很难会有好的结果,会遭人厌恶的。”
这话说得过于扎心,以至于苏咏霖默然无语,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孔茂捷。
孔茂捷不反对共和纪年法,就算他弃权,九人小组也能以多胜少,通过共和纪年法的决议,这一点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辛弃疾和孔茂捷的这一番大实话说的大家心里头都堵堵的。
苏咏霖其实很清楚,不管是共和纪年法还是洪武纪年法,亦或是大明国纪年法,更多的是象征性意义,国家本质变不变,和纪年法关系不大。
不喜欢苦难、努力追求美好生活是人的本性,这没什么,很正常。
但是厌恶苦难到了明明经历过却要刻意遗忘,甚至当作从来没存在过,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了。
最早的革命者有很多都没有经历过苦难,却能和苦难大众产生共情,然后背叛自己的阶级投入苦难大众一边,带领他们反抗压迫和剥削,这是伟大的人性光辉。
而革命之后刻意忘却苦难、努力走向腐朽生活的也是人性,是人性之暗。
苏咏霖能改天换地,却改变不了人性,除非大家一起不做人,指望通过教育来让大家铭记苦难,肯定是有效果的,但是效果多大,则因人而异。
其实有些时候,某些选择,未尝不是民众自己的意愿和选择。
但是,这并不是他放弃理想的理由,也不是无耻之辈洋洋自得的理由。
苏咏霖从未设想过自己能够终结人性之暗,也从未设想过自己能够带着人们集体不当人,走向美好的大同社会,但是他想要社会的进步,一点一点的进步。
这离不开理想的推动。
“如果所有人都想要忘记苦难,苦难就一定会再次来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苏咏霖看着其余八人,笑道:“你们尽管去做好你们的事情吧,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成也好,败也好,总要做了才知道。”
辛弃疾没有再说什么,孔茂捷也没有再说什么,这场九人小组会议决定了很多事情,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真正重要的决定,只在苏咏霖一个人的意志。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这样的事情只有苏咏霖一个人可以办到,前有古人,后无来者。
中华历史上能够办到这件事情的个人,在苏咏霖之前,没有一个人选择了他的路线,他们都选择做了独夫,都选择享有个人的荣光。
而在他之后,是否还会有同样的人出现,就没人知道了。
不过让苏咏霖稍微有些头痛又欣慰的是,开始有人和他唱反调并且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在此之前,这样的事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会因为苏咏霖庞大的威望而朝着苏咏霖希望的方向前进。
但是现在,开始有人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而反驳苏咏霖的意见了。
出现这种事情是好事,至少证明辛弃疾和孔茂捷已经开始有了自己为自己做的事情说的话负责任的决心了。
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理解苏咏霖的苦心,所以苏咏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而更让苏咏霖感到为难的是,有些事情,他自己也不敢确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很多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苏咏霖无法因为其负面的意义而断绝正面的可能性,无法将之完全舍弃而不去使用。
他只能把最后的可能性寄托在民众代表大会身上,希望民众代表大会的人们能够做出符合大明利益和民众利益的决定。
第1571章 他们不需要理解
洪武十二年下半年,一件又一件大事从中都做出决策,向全国范围内发布。
各级官府组织和复兴会组织为了迎接全新时代的到来而紧张的做着各种准备。
而大明内部发生巨大变革的同时,这些消息也不可避免的传到了外界,为外界所知。
当然,已经不存在的外界是不可能直销这些事情并且做出什么反应的了,比如高丽,比如南越。
高丽现在名为王国,实际上已经是大明实控地区,反对者正在不断被消灭,完全被大明的实力压制住。
至于南越李氏王朝,现在也已经彻底成为了大明的领土,即安南中直辖,为大明国贡献税收和粮食储备,成为大明经营东南亚地区的重要支点。
但是大明并非没有其他藩属国了。
别的不说,大理还在,段氏国王和高氏权臣家族还在。
邹亚娜统治的占城国虽然正有一股革命势力准备推翻邹亚娜的统治,但是邹亚娜依然是大明承认的合法统治者。
另外在西域,大明还有花剌子模国和西喀喇汗王国这两个藩属国。
他们都是自身利益和大明高度绑定的国家,大明内部所发生的变化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们,尤其是花剌子模国和西喀喇汗王国,几乎全赖大明的国威而在西域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