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后者一言不发,张开弓,一箭射去。中间那个全身披挂、手执长戟的西洲贵族应声而倒。
旁边的西洲人看着面甲上插着的长箭,惊恐地想要退回舱室。士卒推挤着涌入缺口,撕裂了防线。
更加艰难的舱室争夺即将开始,但钱程看起来已经不再担心了。他看了看敌舰上已经无人守卫的前桅杆,那里,两个士卒正试图把敌人旗帜弄下来。
然而桅杆上,各种粗粗细细的绳子实在太多。两人明显不熟悉船上索具,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
钱程抬起头,瞅了眼桅杆上西洲人的圣旗。
他想起之前听说的典故,指了指旗帜,对伊兰瑞尔说:“那个归你了。”
“那是你们的战利品。”伊兰瑞尔当即回答。
“都是自己人,无所谓。”钱程不在意地说。
“拿去给帝国报功吧,那对你更重要。”伊兰瑞尔说:“至于我们的恩怨——这么多年,已经不急了。”
“谢谢你关心,不过这个真的无所谓。”钱程朝她笑了笑,说:“要是缴获了匈奴名王级别的旗鼓,我还可以先送去长安报捷。但这西洲蛮夷的战旗……朝廷也看不上啊。”
伊兰瑞尔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眼那面在记忆中留下抹不去印痕的旗帜,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面旗帜下,似乎无穷无尽的人类大军,爬上了沾满血迹的城墙。刺眼的神术光芒笼罩着城墙四周,残破的城门边,教廷骑士的怒吼还在耳畔。一个人类法师从城墙上射出风刃,堪堪擦过额头,让稚气未脱的精灵猛然一惊,短弓几乎落地。空中,一颗投石机抛出的附魔石弹,飞向中央法师塔,拖着夸张的赤红色尾焰——
数以百计的赤红色尾焰,呼啸着掠过天空,交织成一张巨网,让天色似乎都变得泛红。
伊兰瑞尔一下惊醒过来。
支援舰艇已经进入位置,用几个月前才算改良成熟的“大复仇”式火箭——正式名叫大圭,向敌舰队后方全速射击。舰群中炸出一团团火球,赶来增援的西洲战舰当即慌乱起来。
熟悉的神术光芒还在闪耀,但转瞬间就被飞蝗般的弩矢覆盖,随着召唤者的死亡消散;
几名满脸狂热的教会骑士咆哮着喊出祷词,试图向甲板反击,夺回旗帜。片刻后,那些杀红了眼、看起来更加狂热的凉州士卒,又喊着灭戎和复仇的口号,把他们硬顶了回去;
敌舰上的法师塔勉强重启,试图发动一个海上最常用的风系法术,但装填完毕的大鼎再次怒吼,这一轮的齐射几乎摧毁了后部舰楼,失控的魔力剧烈爆炸,高大的塔楼歪斜着倒向海洋。
伊兰瑞尔握紧了手。
此刻,她的手里并没有武器。她也早已不在使用那把小时候的短弓了。
周围的环境和熟悉的物品,让她有种不真实的重温感。只是这次,西洲人已经明显处于下风了。
她看了眼钱程,最后还是放弃了早已习惯的自我克制,苦笑着和他分享了自己的感慨:
“当年差点毁灭我们的人类,现在,连你们帝国的战功都算不上。”
“多少还是算一点的……”钱程开玩笑似地摇摇头,表情又渐渐严肃起来。
“每个朝代,每个族群,每个文明,都有兴盛和衰落,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说:“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想法。但你不用妄自菲薄,不用担心接受这份善意会显得你们弱小、会有损自尊。”
伊兰瑞尔仔细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诠释。
“兴亡续绝是我们的信条,我希望能帮助你复兴。这是种很简单的想法。”钱程平静地与她对视:“而且,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信条么?”
“因为你们也衰落过?”伊兰瑞尔略带好奇地问。
“‘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钱程看着前方,海上腾起的滚滚火焰,念出古朴的句子:“谁都有弱小的时候,我们也逃不出这个规律。说到底,我们只是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站出来帮个忙。”
“我明白了。”伊兰瑞尔认真地说:“以前你就给我讲过这些概念,现在我明白了。”
“我接受。”
钱程点点头,把手里的长弓和箭矢递给她。伊兰瑞尔接过,稍稍握了握,体会着弓身熟悉的感觉。
——这把弓就是他们相识时,她送给钱程的。
那时西洲人的远征正要开始,钱程带着一支小小的使团,被匈奴和西洲人追的仓皇而逃。他当时的说法,却和现在差不多。
那时,钱程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吹嘘——见多识广的家族顾问们很快得出结论,认为他的主要目的,是推销东方商品。父母也一直关注着她,担心她被人给骗了。
伊兰瑞尔一直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或许是天生的敏感,或许是别的什么……
不过,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
现在,钱程把弓传了回来——带着庞大善战的军队,带着新颖实用的思想,带着挽救文明的机会,带着长久的许诺。
短短几年,世界已经改变太多了。
伊兰瑞尔吸了口气,毫不迟疑地搭上箭,张开弓,松开弦。
凉州打造的制式箭矢离开精灵长弓,飞向上方,准确地切断了一根绳索。西洲人的圣旗应声而落。
她半闭着眼睛,敏锐地耳朵似乎能听到狂信徒大声哀嚎,听到西洲士卒胆怯地纷纷议论,听到更远的地方,同胞们的欢呼。
她把弓还给钱程,点了点头。钱程也笑了笑,回应致意、
——都是自己人,拿的也是自己的东西,不需要在乎繁琐的礼节了。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腾起的滚滚硝烟间,海面被烈火映成了红色,成千上万的士卒冲向大大小小的敌舰,喊杀声从战场各处传来。
“礼乐明——彰——,蛮貊率——俾——!”
钟鼎声起,圭璋锵鸣,祭酒张开双臂,仰天长呼,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与自豪。
“虽然答应了,但说实话……”伊兰瑞尔看着战场,小声对钱程说:“我有些想象不出,汉帝国也会衰落到被人欺负的样子。以精灵的视角,人类王朝确实兴亡很快,但这也有些过于惊人了。”
“没下雨的时候,就得修缮门窗。”钱程面色如常,看起来并不忌讳:“而且,那些第一纪的传言,两纪间混沌期的事件,关于神灵的那些晦涩难解的传说……这些都不甚明朗。早做准备,寻找更多可以互相帮助的盟友,是必须的。”
“你知道么?有些惊悚的第一纪预言,甚至说阿尔比昂人会一路打到右北平去。”钱程看起来自己都不信,但还是认真地说:“这个说法似乎还流传很广,白芷对此都有印象。”
“阿尔比昂人……”伊兰瑞尔默念了句,点了点头:“放心,如果真有那天,我们就去烧了朗蒂尼亚姆,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尊重。”
钱程点点头,没有继续纠结。虽然伊兰瑞尔作出了保证,但大家显然不会浪费时间思考阿尔比昂人。
而混战到现在这种程度,凉州舰队也不再需要细致指挥了。他们只需要按照战前要求,跟着旗舰一路向前,干掉每条船上的敌人就可以。
接舷的敌舰上,已经有人放弃了抵抗。旗舰上的那两个加拉西亚人,在已经被占领的甲板舱门外大声喊话,告诉里面的低级船员和奴隶桨手,只要投降就能获得自由。不多时,进入底仓的材官拖出来几具尸体,更多的人空着手,鱼贯而出。
战争还有的打,但这条船上的争夺已经结束了。顶层的士卒开始清扫战场,有人正把西洲人的旗帜收拾起来,等待战后清点。
钱程又瞥了眼圣旗,突然想到了什么。
“攻克精灵王城的战役,应该是第二次神圣远征后期。”他回忆了下加拉西亚教会图书馆里的记录,好奇地提出一连串问题:“那时候你参战了,还是仅仅作为普通居民?当时你多大了?教会史有些混乱,不过这件事应该有几百年了吧。”
“……”
伊兰瑞尔一直回避这类话题,然而不经意间,她也难免说些暴露年龄的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我去看看那边俘虏情况。”钱程急忙找个理由,先走了。
PS:
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公羊传·僖公四年》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诗经·豳风·鸱号》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礼记·玉藻》
第550节 第四十九章 信徒
“嗖——”
一支箭破空而来,铛地一声射在头盔上。马佐奥议员手里的棍子险些脱手,急忙把那根木棍,连同绑在上面的头盔收回来。
“我就说,有人一直瞄着这边。”他皱着眉头,对旁边几人说:“我刚才偷偷看了下,那些船楼顶,甚至桅杆上,都有汉帝国的十字弓手。只要有看起来重要的人露头,他们就盯着放箭。”
“实在太阴险了。”一个巴里希贵族愁眉苦脸地抱怨道:“这可怎么跑……转移指挥位置啊。”
正说着,费纳里司令从舰楼里快步跑下来。他身上的铠甲被熏黑了一块,头盔也不知去向,打理整齐的头发也乱七八糟,显得颇为狼狈。刚看到聚在这里的众人,他就大声喊道:“快过来,先生们!从这边走!”
“怎么样了?我们的护卫舰只呢?”一名议员用紧张尖利的嗓音问道。
“别管他们了——回去之后,我们就得让共和国船厂停产那几种快速桨帆船。这半天时间让我确定,他们已经被淘汰了。”费纳里摆着手,大声回答:“好了,要是我们中有哪个能活着回去,再细说这事吧。快走!”
几个人急忙跟上,在他的带领下穿过舰楼。前甲板的出口处,一群士兵聚集在舱室里,正喘着粗气。有人身上还带着显眼的伤口,正努力包扎。让娜戴着头盔,坐在一个木箱上,挟着一根挂着旗帜的矛杆,闭着眼睛,似乎在祷告什么。
背后的木墙上,开了几个狭窄的观察窗。剧烈的闪光随着轰鸣声不断从外面传来,在已经渐渐暗淡的天色下,十分显眼。马佐奥议员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发现这里安全之后,谨慎地向外看了一眼。
一艘造型独特的汉帝国战舰正好在视野中,向四面八方喷射巨大的、带着赤红尾焰的箭矢。它们高高飞起,划过天空,把火焰撒在海面和远征军舰船上,溅起大团耀眼的火花,远远望去,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马佐奥安静下来。费纳里走到他旁边,向外瞥了一眼。
不远处,汉帝国标志性的高大舰船,依然在缓慢却不容阻挡地前进。大大小小的舰船,毫不畏惧数量更多的联军,见到有船只靠近,就使用各种工具,尽一切可能制造接舷的机会。前方,另一艘和旗舰差不多的大船,已经被牢牢固定住,帝国士兵源源不断地冲上船,船尾桅杆上,已经挂上了汉朝的旗帜。
“我们可能是最悲惨的一次远征军。”费纳里咧了咧嘴,拄着剑坐了下来,擦了擦汗,自嘲道:“上一次起码还把帝国军围了几个月,这回我们甚至还没赶到地方……”
“其他人那里怎么样了?我在这里也看不到精灵的动向。”马佐奥问道。
“我也不知道。”费纳里摊摊手:“半小时前我与恩里克联络,他说正在准备支援……”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传来,让他的耳朵一阵发麻,手里的剑险些掉在地上。船舱里猛然亮了下,一阵刺眼的光从观察窗射进来,闪烁着不祥的色彩。
船舱里的贵族和水兵都吓了一跳,慌张地向外望去。不远处的大船上已经四分五裂,一团大到吓人的光团还未消散,失控魔力形成的变幻光芒,一直延伸到和它接舷的汉朝战舰上。
那条船的中央位置已经断裂,堆积的晶石和法术材料还在不断爆炸,把试图逃离的双方水兵一起抛飞出去。和它接舷的汉帝国巨舰上也燃起大火,晶石被强大混乱魔力流触发,火花四处飞溅,千疮百孔的船楼表面,不时窜出一阵危险的闪光。
又一声轰响传来,一处开口附近的木墙猛地炸开,火舌喷涌而出。粗重的铁管飞到半空,又重重砸在水面上,人的残肢与破碎的木材四处飞溅。
联军军舰正在迅速下沉。船底中部的巨大断裂,让海水以恐怖的速度不断涌入。落水的船员和周围小船拼命向远处移动,以免被旋涡吞噬。汉朝战舰被它拖拽着,渐渐歪斜。一些水手依然拿着刀斧,奋力砍向绳索、钩梯,试图破坏两条船的连接。
但失控的晶石与火药助长了火势,甲板上很快变成一片火海。那些勇敢的水手也终于慌乱起来,成群结队地跳上小船,乃至跳进海里,逃离已经失控的舰船。
又过了不长时间,一道更加刺目的亮光闪进船舱。那艘汉帝国的巨舰几乎跳了一下,随即在升起的巨大烟云中坍塌瓦解。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刚刚恢复的耳朵再次酸痛起来。
船舱里的众人都愣了愣神,又警惕地注视周围。
“圣拉克尔号……引爆了船上的晶石。”马佐奥瞪着眼睛,缓缓说道。
“胡安主教选择了为信仰献身。”随舰神父划了个祈祷符号,沉声说:“愿他在主的光芒中安息。”
“他是一名真正的虔信者。”一名贵族跟着念了句颂词,瞥了让娜一眼。
让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拄着旗杆站了起来,把舱门推开一些,向外看去。
几只箭矢立刻飞来,让娜周身即刻浮出一圈淡金色的光芒。箭矢撞在上面,箭簇后的晶石炸出几点火星,随即掉在地上。
船舱里的人本能地向后躲闪,见她挡住了射击,胆子又大了起来。他们向外望去,看到那些一直在挨打的艾博罗人似乎受到了激励。
斜后方,一艘艘挂着山北王国、红狮公国、布尔戈斯王国旗帜的桨帆船,像得到了统一号令般,不再因为强大的火力犹豫,开始不要命地向前方冲去。
最前方的几条船上,船长不再观察阵位,水兵也不再理会四面八方的轰击和箭雨。他们竭力驱使着奴隶桨手,把船驶向敌舰。
对方显然发现了他们不对劲,开始集中火力。但这不是那种简易的无人火攻船,而是载着上百桨手、几十名水兵的大型桨帆船。它的防护和载员,都足以让它在丧失航行能力前,靠近目标。这种体积的船只,也是现在的火炮和弓矢,无法在短时间内击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