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吕荹急忙绕过人群,走到帐篷前。阿蒂拉和莫德雷德也跟了过去。
夏洛特正一脸苍白地坐在位子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只是一直一言不发。旁边,钱程袒着背,伊兰瑞尔站在他身后,蹙着眉头,给他处理伤口。
他对面,一个西洲人战战兢兢地笔直立着,身着的华服上,还沾着几块血迹。
“公爵委派我,向玛利亚·夏洛特·埃默嘉德·希格德莉法·冯·加拉西亚女士,以及她的盟友们,宣战。”他机械地念道:“公爵认为她对王位的宣称并不合法,为此,响应正义之士的号召,参与战争。公爵宣布,在她放弃王位之前,阿尔勒公爵领、阿尔勒伯爵领、纳博纳伯爵领、山南领地的领主和骑士,将把战争进行到底……”
“好了,后面的我都知道了。”钱程打断他:“参战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并不想再多一个敌人。这样,转告你们公爵,我想和他做一次双赢的生意。”
“您是夏洛特女士最强大的……支持者。”使者斟酌着说:“我想公爵一定会有兴趣的。”
“他肯定会的。我们都清楚,我只想要这一片港区,还有奥瓦河以北的土地。其他地方,要投入的成本太大了——嘶……”正说着,伊兰瑞尔又开始涂抹药膏,让他吸了口冷气。
“我想用奥瓦河以西、横山以南,十五座城镇,换你们的首领让娜。”他看起来因为受伤,有些乏力,慢吞吞地说:“能不能做到,让你们公爵仔细想想吧。交易之后,双方的关系会如何,你们公爵自己也肯定清楚的。”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使者听闻,心态稳定了许多:“公爵对维塔利亚同样很有兴趣,我想,他一定会关注这边,而不是加拉西亚方向的。”
“那就好。”钱程点点头:“另外,我听说你们公爵和教会关系不错。我想就打击异端一事,与巴里希教会进行合作。也请你们居中牵线了。”
“好的,好的。”使者连连答应。
他正要告退,钱程又止住他,说正主也在这里,作为使节,总不能不和她谈判。使者只好又询问夏洛特一番。
但夏洛特明显有些失神,只是例行公事,又把书信送上,互相客套了一阵。使者急着把消息送回去,就匆匆再次告辞了。
“让娜这么值钱啊?”莫德雷德小声诧异道。
“你这就不懂了。值钱的可不是让娜自己。”阿蒂拉摇头晃脑地说:“哎,越来越有战国时的感觉了。”
第513节 第十四章 白卫军,黑皇帝(上)
三人离开时,镇子里依然乱哄哄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士兵举着火把和晶石灯,四下搜捕。城里的居民大多躲在家里,也有人急着想往外跑,又在镇外被人拦下。
“这回又要抓不少人。”阿蒂拉感慨道:“也不知道会把谁牵连出来。”
“是冲着夏国主去的——那会不会是巴里希人干的?”吕荹推测道:“毕竟他们刚刚宣战,很可能有更激进的人提早动手。我们得小心他们趁机发难。”
“有可能。使团不就是干这种事情的么?”阿蒂拉点点头:“得留意那些没出场的使团成员,他们很可能在准备趁乱袭击。”
正说着,码头的娼馆那边,押出一大群男女。为首的几个男子,胡乱披着华丽的外袍,有人抱着脑袋,有人提着裤子,有人抓着假发,正被士兵推搡着向广场对面走。那里已经蹲了一群打扮艳俗的妇人和衣衫不整的男子,其中几人,还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那不就是么。”莫德雷德指了指。
“……原来其他人都在这儿啊。”吕荹数了数,一时不知怎么继续话题了。
几条街外的地方,突然冒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街区。紧接着,一个身着长裙的人影飞到半空,片刻间就释放出巨大的蓝色光团,狠狠砸向那处光源。
“哎?那不是狐狸师叔么。”阿蒂拉惊讶道。
“谁在开防御法阵?”莫德雷德再次敏锐地察觉到了魔力的变化:“是刺客的同伙?这里有一整支军队,就算开法阵,也没什么用啊。”
正说着,半空中的白芷再次运转起法术,聚集起一柄青色的长枪,在渐响的呼啸风声中投了出去。
防御法阵轰地一声崩解,失控的能量乱流四下窜开,把街上积累的粪便炸起老高,带出一连串的爆响。
“怪不得要提前飞这么高。”阿蒂拉捂着口鼻感慨道。
几块秽物划过抛物线,向这边飞来。三人知道大局已定,用不着去帮忙,匆匆离开了。
经过几处盘查,他们来到镇子边。
这里,建起了一座新庙,一些当地贵族在门口聚集,还有人不断赶来,不知在做什么。
“这又是什么情况?”莫德雷德一路上已经见怪不怪,随口问道。
“怕是准备紧急改信的。”吕荹看了眼,判断道:“刚才有教徒谋划刺杀,他们担心自己被牵连吧。”
“我们在北维塔利亚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情况。”阿蒂拉补充道:“贵族们觉得不安全,就会集体这么做。他们好像以为,拜一拜神,就算自己人了。”
“离圣城这么近,也没人管一管。”莫德雷德挠了挠头。
“如果我们离开了,这些人又会交钱赎罪,表示悔过。他们教会好像经常遇到这种行为,应该不算大事。”吕荹说:“如果我们不离开——那教会就算干着急,也没办法。所以,他们也懒得管吧。”
“好吧。”莫德雷德想了想,又问:“那这里是祭祀哪个神的?”
“这个是郡国庙。”阿蒂拉解释道:“按规矩,重要的郡国,都得设立我们刘家的宗庙,祭祀皇家的列祖列宗。这里的庙,还是拿西洲宝物打动了皇帝,好不容易才批下来的。”
“你们刘家……”吕荹一时无语。
“怎么了,我刘渊不算是刘家人了?”
“你个草原人……”
“草原刘也是刘。”阿蒂拉坚持道。
吕荹没办法,只好不和她争了。
“接着说教堂——呃,庙吧。”莫德雷德出来打圆场:“为什么是这座?这里是你们进入维塔利亚之后,第一次修建祭祀场所吧。而且,还离宗座这么近。”
“这应该是象征意义非常浓厚的举动,毕竟,教会兴起之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其他祭坛了。我以为,按钱先生的习惯,会先建起孔庙来着。”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蒂拉老老实实地摇头:“孔庙确实更合乎他们的习惯,而且也不像这座庙,批下来这么费劲——不过,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这些人心思真复杂。”莫德雷德耸耸肩,决定不去继续和钱程较劲,消耗自己的精力了。
她又扫了眼忙碌的贵族们,指了指那座庙:“这庙里是皇帝一家,那他们也是神了?”
“就是这样的。”阿蒂拉解释道:“这个‘帝’,本来就是天神。高祖入关的时候,发现秦人祭祀白帝、青帝、黄帝、赤帝,缺少了一个黑帝。博士不能解释原因,他就说,是等着我来凑齐五帝的啊。”
“之后,就有了黑帝祠,在长安以北。皇帝不亲自去祭祀,只让官吏代替,因为黑帝就是指皇帝自己。”
“再之后,朝廷下令重要的地方,都要进行祭祀,这种庙就到处都是了。所以,说皇帝是天下广为供奉的神灵,也是对的。我们那边,皇帝这个词,本身就是有神灵属性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吕荹惊讶道:“不像你啊。”
“自家的事,当然清楚。”阿蒂拉得意地说。
“……”吕荹一时无语。
“那,钱先生到底更信哪个神?”莫德雷德好奇地问:“是女娲,还是西王母,还是那个黑皇帝?总得有个侧重吧?”
“他哪个都不信。”阿蒂拉摇摇头:“信的,就是‘礼’。”
“我们儒生其实一直想拆毁各地的宗庙。按礼的要求,祭祀是自己的事情,不应该让外人参与。不相关的人也跟着进行祭祀,属于‘淫祀’,是需要坚决抵制的——过度祭祀的事情,原本就十分敏感,儒、道诸人,都一直在反对这种行为。”
“你怎么又是儒生了……”吕荹再次跟不上她的自我定位。
“不想当儒生的草原人不是好刘家人。”阿蒂拉解释道:“你不好好学习,是理解不了这种志向的。”
吕荹纳闷地歪了歪头,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可是专门请教过的。”阿蒂拉得意洋洋:“看起来,就是一座庙,但里面的各种激烈冲突和解释权的争夺,可不比西洲的少哪去。无论放在哪,和神灵、祭祀有关的话题,都是这么重要。”
第514节 第十五章 白卫军,黑皇帝(中)
“这个我倒是可以理解。”莫德雷德点点头:“就是你们的神系,好像挺有意思的。”
“那种问题,说来就话长了。”阿蒂拉说:“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只是知道个大概。毕竟朝廷自己也在天天改。”
“为什么啊?”莫德雷德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阿蒂拉摇着头说:“我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的原因,长安的博士们自己都没争论出所以然来。”
“为什么啊?”莫德雷德追问。
“因为就没有统一的概念。”阿蒂拉回答:“最开始,高祖起兵反秦的时候,是自称赤帝之子的,因此旗帜军服,都是用代表火德的红色。”
“但秦朝是崇尚水德,用黑色的,按当时流行的五行相克的说法,其实是水克火,秦朝克我们。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反正就打赢了。事后又赶紧找说法,解释其中原因。”
“等高祖进了关中,又宣布自己是黑帝了。当时的大儒张苍解释说,是因为秦朝短而暴虐,所以算不上正经的五德,我们汉朝自己才是水德。军中的旗帜没改变,但皇帝的朝服和崇尚的色调,都变成黑色了。”
“汉文帝的时候,方士新垣平反对这个学说。新垣平多次上贡祥瑞,劝皇帝改变祭祀的方式。文帝相信他的话,先改为崇尚黄色,又改为崇尚红色。”
“然而不久之后,朝中反对新垣平的大臣们,发现他报告的望气、祥瑞、降神之类的事情,全都是假的,连帮他伪造祥瑞的匠人都被找到了。丑闻影响太大,新垣氏被灭族,皇帝的服色只好又改回黑色了。”
“最近,又有了新的说法。编订历法的时候,太史令司马芊提出,当今应该是土德。”阿蒂拉掰着手指数了数:“周朝是火德,这个是确定的。秦人是水克火,尚黑。所以当今是土克水,应该尚黄。”
“最后皇帝采纳了这个意见,变黑为黄,从此宫室、皇袍之类,都以黄色为主色调。还推崇数字五,以往的官吏印章,四个字的居多,现在也都改为五字。”
“还有圣数啊……”莫德雷德说:“真的和神灵一样了……”
“有一整套呢,不过我只记得这么多。”阿蒂拉说:“更多的,得找专门研究这些的博士了。”
“我已经听晕了。”莫德雷德坦言:“为什么一直绕来绕去,不停地改?”
“因为哪个朝代算五德里哪个,并不是确定的。”阿蒂拉说:“因为实际上,只有周属于火德属于共识——因为有赤乌之类的祥瑞。至于其他的,都是在周朝基础上,加以推演。”
“钱先生自己都不太信,因为很多证据和观点,明显都是方士们硬凑出来的。”她摊摊手:“但是这些说法,还很流行,所以他非让我背下来,说免得今后被人说我没文化。”
“这个我也听说过。我们到底应该属于哪种,那得看你信哪个流派了。目前主流的两种,其实是对秦朝的态度问题。”吕荹插嘴道:“当年的张苍那批人,并不承认秦朝的地位,直接无视了他们。”
“但现在的太史等人,对秦朝的评价,又提高了很多,重新把它算作正统,承认秦始皇的地位与秦朝的合法性。所以,五德的属性也改变了。”
“对,但这只是考虑了朝代更迭。还有祥瑞和谶讳呢。”阿蒂拉补充道:“比如高祖当年用了一段时间的红色,还在此期间打进了关中,这个……就没法解释。”
“之前在长安,钱先生和太史讨论,我也在旁边听。”她回忆道:“高祖是如何得天下的,大家都没法解释。太史直接感慨说,没有封土,而成为帝王的,之前还没有过。唯一的解释方法,就是说他是亘古少有、和帝尧一样的大圣人。否则,就不好解释了。”
“就是那个‘汉承尧后’的说法吧。”吕荹说:“这个应该是和董先生那套‘相生说’配套的。”
“嗯,他们认为,尧是火德,舜是土德,夏禹是金,殷商是水,周是木,汉又是火。”阿蒂拉点头说:“第一纪的残篇里,就有‘炎汉’之说,也与崇尚赤色对应。他们觉得,这样正好,都对得上了。”
“我自己是觉得,这个说法更好。”吕荹笑着说:“两千年一位赤色大圣人,听起来就很有感觉。”
“也别太把谶讳当真。”阿蒂拉摇头劝道:“很多都是按照结果,硬套上去的。有人需要的时候,就搬出来给自己一个理由。毕竟那些‘某某说’,基本都是方士们这么暴力论证出来的。”
“像那个汉承尧后,大家都在广为宣传,但朝廷和儒生,就是两个相反的想法。”
“就类似……不同教派对教义的解读?”莫德雷德问。
“比那种差别更大。”阿蒂拉说:“皇帝希望借此神圣化自己的家族,毕竟他们的出身,确实有点……寻常。而儒生们就借机宣扬,说皇帝既然是继承了尧的德行,就应该学习尧禅让的事迹,以此善始善终。”
“我是没见过哪个教派劝神禅让的,所以我觉得没法这么比……”她想了想,说。
“中原的皇帝不是权力很大么。有些难以想象,他们也会面对这种情况。”莫德雷德说:“我们那边的贵族,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强迫国王承认自己更多的自治权了。”
“我都清楚。希望皇帝禅让,是主流的想法,就算抓人也抓不完的。”吕荹插嘴道:“而且,这些主张禅让的,还算是温和派。儒生里还有宣传革命的,对皇帝来说,那些人更麻烦。”
“我们汉朝自己,就是推翻暴秦,夺取天下的。如果哪天失德了,落到别人手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蒂拉说:“这就和打猎时,大家争夺猎物一样。只有增强自己的本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