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他们巡逻的路线,比以往缩短了不少,倒是剩下好些时间。
吴老爷的地盘不能去,靠近城外小山的几个村落,现在也去不得了——那地方现在被一群流民占领着,他们开垦了山脚下的荒地,在山上安家,过着耕种兼劫掠的生活。
领头的人,是一群去过漠北的老兵,因为家里承担不了赋税,索性逃进山里落草。后来,还有个游方道士,也加入他们。
这些人打过仗,还会制作穆王药,县里一时没什么办法。再加上又穷又横,打下来也补不上税金,闹大了,反而会让上面知道,这里盗寇横行,影响县里政绩。
他们暂且老实,县吏们就默契地无视了这伙人,只是私下里一个劲地撺掇吴老爷,让他去剿灭盗贼。
从此之后,亭长巡逻的路线,也只好再次改动,进一步缩了回去。
老亭长为此郁闷了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还出了几起杀人的案子。不用杵作勘验,他一个上过战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死者是被弩箭射杀的。
不管这弩在谁手里,问题都不小。
但县里依然没有追究的意思。
老亭长最后忍不住,偷偷跑到郡治,找督邮打听了情况——相比和吴家关系密切的县衙,邮亭是少有的,不怎么受他影响的地方。
督邮只是宽慰他,说知道他劳苦功高,会想办法把他调到郡治。至于有人私藏军械的问题,督邮看起来也不想去管。
老亭长有些接受不了,但最后还是只能默默离开。
从那开始,他每次外出,都把亭里的弩带上,认真准备。
按以往的规定,一亭之地,只有亭长有一把弩,所以“负弩”就是亭长的别名。但现在,没人敢说,这周围有多少持弩的人。
张仲对此倒是不以为然。
“这东西拿来防备别人,没啥用。”他看着老亭长习惯性地摆弄弩,指出:“真有人想对付你,一个埋伏就把你射死了。甚至不止是弩,搞出穆王药之类的,也不稀奇。”
“前年年初的时候,长安有侠客行刺苏白芷,你知道么。”他活动了下胳膊,问车里的人。
“咱们邮亭里的人都不知道,那县里估计没几个知道的。”王武不在意地回答。
“朝廷估计不想让事情传出去。”张仲说:“不过我们侠客之间,倒是流传挺快的。”
“怎么说?”王武好奇起来,往前凑了凑。
“关中的游侠讲,天下祸乱,就是始于长安。长安城里,带头盘剥百姓,残害忠良的,就是苏白芷为首的内官们。”张仲像说书一样讲起来。
“陛下么……”他瞥了眼老亭长,最后还是没明说:“总之,他们以十个担任常侍的中朝官为首,所以长安人直接管他们叫十常侍。关中侠客,一直有人想除掉这些人。”
“管用么……”王武又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
如果皇宫里是个平庸君王,说内官哄骗皇帝,还有人信。但当今皇上,不但不平庸,而且天天彰显自己多聪明。不但开疆拓土,攻打胡人,还废除妨碍自己掌握权力的制度,把丞相、大臣都折腾的惨不忍睹——这样的人,你说内官蒙蔽她,谁会信啊。
不过,他也说不准老亭长的想法,怕惹得他发怒,索性和张仲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就当全是苏白芷的错了。
他甚至怀疑,长安讲故事的那些人,也是这种想法。
“有侠客在苏白芷进宫的路上设伏。”张仲继续讲了起来:“他们用穆王药制作器械,等车队经过,就触发机关,发射弹药,当场击毁了车子。大侠们趁势追击,但苏白芷太能打。结果,最后也没能除掉她。”
“这……”王武有些意外,想了想,问道:“那是什么机关?我都没听说过。”
“我也不懂。”张仲说完,压低嗓音:“不过我听说,是墨党的人干的。”
“他们还干这个?”王武更加吃惊:“不就是一伙工匠么。”
“人家本来就有不少刺客游侠的。”张仲倒是没显得意外:“至于细节,也不一定准确就是。”
“我是想不到,怎么和他们有关系。”王武摆摆手。
“那帮人就这样,碰到事情,容易热血上头。”张仲说:“他们要不是这么容易上头,也不至于只剩下这点人。”
“就是听起来,有些荒诞。”王武感慨了一句。
“还有人说,长安那边的儒生认为,西凉钱先生赤胆忠心,可以等他回来,诛杀十常侍呢。”张仲摇着头:“都是些江湖传言,不能全然不知道,但也不能就去当真。”
“不管怎么说,墨党的大侠,真让人神往啊。”王武点了点头。
老亭长抬眼看了看他们,少见地没说些侠客就是败坏法纪的话。
车上再次沉默下来。
巡逻不久就结束了。居民都躲着他们,众人一如往常地一无所获。
邮亭在一处东西向的大道边。
这条路从战国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夯实的黄土,不断被风雨冲刷,被行人车辆压过,留下一道道沟壑,又不断被一代代的役夫、刑徒,日复一日地修补、填实。
一个小院子,就是这个邮亭的主体。褐色的外壁年久失修,一些枯草从墙里露了出来。斑驳的墙面上,是宣传法令条文的扁书。
这里平时没多少人看,只有老亭长自己,还在坚持不懈地修补。
——大家更关心的,是不远处的告示牌。
那个牌子上,总是贴着层层叠叠的纸张,告诉周围居民,又到缴税或者服役的时候了。
第509节 第十章 侠客(下)
到了地方,王武去整理东西,郑庆牵着两头驴回到马厩。这里原本有些马匹,后来为了和胡人作战,只留下了给往来信使专用的马。平时不到紧要关头,就只能用驴子代替了。
张仲见旁边没人,凑到亭长旁边。
“郑庆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他压低声音:“最好小心点。要不,你也去别处躲躲吧。”
“我家父子受朝廷恩惠……”老亭长摇了摇头:“既然朝廷还没说让我走,我就不能走。”
“督邮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张仲略微皱了下眉头:“咱们在这儿待着,已经没什么用了。”
“我刚来这边的时候,老百姓见我都害怕躲避。干了快十年,老百姓见我就熟视无睹。但这两年,他们又开始躲着我了。”
“这是怕和咱们走太近,被老吴盯上。”他斜睨了眼外面:“他们最敬畏的,已经不是县官,是吴家了。”
“县里不打算管,督邮也不想掺和。人家的意思,就是让你去郡里养老。我估计,这是他们已经商量好的。你还是赶紧给督邮写封信,讲讲自己的情况,再让王武给老吴带个话,说自己这就走。这样,大家都舒服。”
“可我……”老亭长一向坚毅的面孔,露出茫然:“我在这里几十年……”
“我走了,郡县不就彻底没人在这儿了?”他疑惑地问:“陛下真想这样?朝廷真想这样?”
“陛下……”张仲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又板起脸,挥挥手:“陛下巴不得你赶紧去郡里,让她能多得点钱呢。”
“可这……”老亭长一屁股坐回榻上,弓着腰,低下头:“我和吴老鬼打交道,都多少年了。他不可能老实当个富家翁的。”
“这世事,也不允许。周家、王家的地盘,都和咱们县接壤。他们有多想吞掉吴老鬼的地,吴老鬼就有多想吞他们。”
“这群人,就跟饿狼一样。哪怕吴老鬼真是吴大善人,哪怕他从头到尾没这个心思,单纯为了保住自家家财和性命,他也得竭力去吞吃别人。否则,被吃掉的,就是他自己。”
“要是朝廷不管——现在,是有人横行乡里;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得有人把持县治;等你儿子到我这个岁数,就得有人田宅跨州连郡、坞堡大过县城。”
“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久,还能不明白?”他一下又坐直起来:“这种事儿,只要开了头——朝廷……朝廷再不管,那是肯定止不住的。”
“我都知道,王武也知道,你也知道。”他锤了锤桌子,显得痛心疾首:“朝廷不知道?陛下不知道?”
张仲默然不语。
邮亭里的人,当然明白公文如何上传下达,也知道,有些事情会多么明显。
他们其实都知道,朝廷知不知道。
“哎,我说头儿,你这么伤心干什么?”张仲自顾自地坐下:“朝廷诸公,自己都不伤心,你在这儿替人家难过……”
“我哪只是为他们伤心。”老亭长倔强地反驳。
“当年和吴楚在梁地交战的时候,周将军说,只要我们守住睢阳,拖住敌人,就能赢。和匈奴在河南地交战的时候,卫将军说,只要我们守好右北平,拖住敌人,就能赢。”
“我父子两代人,都是朝廷让守哪儿,就守哪儿。现在……这……”他嘴唇激烈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还在守,他们自己跑了?”
“是先帝让我们守的。”他指了指脚下,用力摇着头:“我不走。”
“那你早晚得去见先帝。”张仲挠挠头:“人家崽卖爷田不心疼,咱们能说什么?”
“这是不孝!”老亭长气急。
张仲啧了啧嘴,最后也没说出来。
往日有人说些怪话,老亭长都不让他们指责朝廷的。
屋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王武走了进来。
老亭长低着头,张仲手撑着腮,都默然不语。
王武愣了愣,把手里的信丢在书案上。
“吴大侠的信。”王武说:“他讲……呃,反正你也知道他说啥。”
“他家是有戏瘾吧?”张仲龇牙咧嘴地嘲讽道:“他爹演大善人,他演大侠,他弟弟演学士——他一家咋不去长安唱戏?肯定比这鬼地方收租子赚得多。”
说完,他越想越气。
“奶奶的。”张仲锤了下桌子:“都什么歪瓜裂枣,也敢自称大侠了。这帮货算是把咱们的名声败掉了。”
“拉倒吧,搞得跟你们名声原本有多好似的。”王武讥笑起来。
“你这竖子……”张仲气不过,又骂了一句。
“你还有心思想这些。”王武根本不在意:“这家伙出来发话,怕是要下狠手了。”
“他去装侠客,就是方便清理那些看不顺眼的人——谁能没个仇人,没犯过啥事儿?”他摊摊手:“反正什么是侠义,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看,你俩还是赶紧跑吧。”他提醒道。
那两人又不说话,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做才好。
末了,老亭长还是先开了口。
“张仲,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这一辈子,都忠心朝廷,未尝后悔过。”他顿了顿:“我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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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老亭长改变了巡逻的路线。
张仲和王武都不再参加,他只带着木讷的郑庆,背着弩,骑着驴,无规律地四处探查,还放出话,说要把之前杀人的凶手找出来。
过了几日,吴氏终于坐不住了。
吴氏家奴在坞堡附近围捕了一次,却没能抓到人。最后“吴大侠”实在忍不住,径直带人闯到邮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