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这仗打不了多久的。”商人说。
门后院子里,他正熟练地向一名女子介绍着自己的生意。
穿着正装的年轻女子看起来有些好奇,打了个手势,让他说下去。
“西洲那边的情况很明显,有利可图,大家才愿意打仗。”商人判断道:“这几场战争,都是为了土地和商路。所以,双方都不可能它拖得太久。”
“听说并州那边的豪强贵人,都开始全力准备种桑了。”女子说:“利润有这么大么?”
“丝绸这东西,在西戎那边,能卖上百倍的价钱。”商人一字一顿地说着,在纸上随手写了几笔:“到西洲的道路,今后肯定会越来越畅通的。而西戎那边,根本没有能和我们的绸锦帛绢竞争的商品。哪怕今后卖去的丝绸太多,导致市价不如现在,也是肯定大有赚头的。”
“您不信问问她好了。”他看了眼旁边坐着的,一个西洲人面相的姑娘:“问问西洲有没有这种东西。”
“真的么?”女子面色平静,反问道:“如果按你说的,那么西洲人得长时间无法掌握养蚕和纺织技术才行。这现实么?”
“整套手艺的门槛在那儿,他们学不会的。而且,不用咱们想,所有想赚钱的人,肯定都会尽力防止他们去学。”商人笑道:“您放心,我们的大老板,就是有名的苏常侍。现在整个西北地区,天子自己的财富,都是她在打理。不用担心会亏钱的问题。”
“不是他们学不会。”女子沉声指出:“凉州建立之后,肯定得自行发展这些产业,用这些收入来帮助养活自己。种桑、养蚕、纺织,都是百姓日常的生计。不让他们去做,并不现实。但那里人丁稀少,现在已经开始吸纳土人工作了。既然利润如此之大,使用者的分布又如此之广,那么,这些技术传出去,恐怕用不了太久。”
“而且,这不会和凉州冲突么?”她问:“短期内应该还好,时间长了,自己肯定会先争夺起来的。”
“您请放心,我们苏老板和凉州钱使君,是老朋友了。”商人劝慰道:“而且,她也说过,将来一边扩大丝绸的出产,一边也会帮忙,让西洲人自己设法,经营些产出更高的产业,起码得挖矿挖利索点。否则时间长了,他们都没东西来换我们的财货了。”
“这些事情,也不是他们俩说了算的。”女子摇头道:“天下人何时不是为利往来。他们自己的想法,终归也敌不过众人的需求。这种事情,历史上太多了。”
“不过,她的那个想法倒是很有意思。”她沉吟了下,思考起来:“要是能详细问问就好了……”
“呃,太史,那您觉得……”商人倒没兴趣和她聊这些,又拉回了话题,看了看面前桌上的纸张:“要不要估计一下,看看参股多少?我们现在需要钱去开垦荒地,现在只要您肯认购,分利的时候,还能多给一份。”
“我其实对你们的经营更感兴趣。”太史微笑着说:“这段时间,我想着手去写关于货殖的部分……”
“小姐。”旁边,一个侍女打扮的人急忙提醒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是真没钱了。”
“啊——”太史尴尬地眨了眨眼:“那就不扯远了。这回,我和这位贝小姐,都想参加你们这个……”
“参股。”商人说。
“哦,参股。”太史点点头:“这些词老是记不住……”
“嗨,我们自己一开始也是这样。”商人一边笑着回话,一边拿起笔:“我原来也就是做个小本生意,后来被他们招了去,专管向客人介绍买卖,订立契约。说实话,确实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哦?”太史敏锐地留意到了他话里的信息:“如果学起来不难的话,为什么不模仿一下,自己去赚钱呢?”
“这也不是她发明的。我当学徒的时候,师傅就教过说是第一纪人传下来的记账法。只是以前还没这么大的生意,也用不着这么复杂的规矩。而且,说到底,不还是没本钱么。”商人苦恼地摇了摇头:“其实让人参股,也是一样的原因。哪怕苏常侍,手里的钱都嫌不够用。”
“没本钱撑着,就算有了百种、千种办法,又能怎么样?”他叹气道:“没钱赚个什么钱啊。”
在场的几人都一时无语。
商人刷刷地写了几笔,又问道:“请问贝小姐身居何职?我得先把契约文书填好,待会儿还得去官府堪验。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办完呢。”
“你把她本名记下,回头好去登记。她叫贝阿朵莉丝,凉州的狼妖,在上林苑牧监,有二百石的俸禄。这两个月就能凑齐参股的钱。”太史说:“她的雅言还没学好,今后还要问什么,可以问我。”
“烦劳您了。我们大老板要求,预支的部分,必须得有抵押。真不好意思了。”商人说:“也不用您亲自忙,让您的管家,和我一起跑一趟,就行了。”
太史转头看侍女。
“小姐,我还得去还账、买米呢。”侍女提醒道:“要是明天还想吃饭,今天就得先把账给结了。”
“可我下午还得去整理档案啊。”太史苦恼地说。
“那……我去吧。”旁边的西洲姑娘磕磕巴巴地说:“写名字,看文件,我还是……还可以。”
商人倒是能接受,应承了几声,就匆匆记完手里的表格,收起东西,点头哈腰地祝福了几句,离开了。
太史长长吐了口气。
“真麻烦啊。”她捂了下脸:“也不知道苏白芷能分多少利润出来。希望明年能像去年一样,有点结余吧。”
“您再这样到处寻访、买书,多少钱也不够花的。”侍女指出:“去年有结余,是因为家里天天吃人家李玲给您的米。现在人家跑了,也不好继续去要吧。”
“你去大公主那边打听了么?”太史突然想起来:“传言是真的?”
“假不了。大公主不仅看上了她弟弟,还看上了她。”侍女侧过脸,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府里的婢女全都知道了——她甚至想——啊,就是她们皇家一直都喜欢的那种……”
“……”
“反正,李玲找机会跑凉州去出差了。听说钱先生的徒弟,就那个刘渊,也跑了。”侍女说:“大公主好像有些沮丧。听说这几天,她又在询问钱先生的事情了。”
“哎,皇族这些人,德行真是太败坏了。”太史显得很是气愤:“一定得好好记在书里,警醒后人。”
“那得看苏常侍能返回来多少钱了。”侍女一本正经地说:“今年您额外去一趟彭城,已经花掉了剩下的全部结余;去郢故址的话,除非还能找个公差,否则就得看大家愿意借您多少了——总之,如果明年还是这么满天下跑,我们连墨都买不起了。”
“啊,应该,会给钱的。”贝阿朵丽丝看了眼面如土色的太史,急忙说道:“苏……白芷,很富。非常有钱。我的族人里,有很多,第一个认识的汉朝人,就是苏白芷。”
“这倒是。她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太史无奈地赞同道。
“不是挺大。非常大。来探亲的族人都认识她。西洲和汉朝西北,到处都有她经营的商路。”贝阿朵丽丝伸开双手,比划了下:“她的贸易网,覆盖了八分之三个汉帝国。”
“人类,都是,趋利——我的族人也都这样。教会,贵族,百姓,目的其实差不多。大家效忠的,是能给自己利润的人。”
“苏白芷最有钱,还最能让别人跟着赚钱。”贝阿朵丽丝断言:“最有权势的人,不是钱总督。她才是这,这八分之三个汉帝国的,商业总督。”
“苏白芷不识势啊。”侍女小声嘀咕道:“我以为,像我这样稍微看了些史书的,都能明白来着。”
“人到了位置上,就由不得自己了。”太史说:“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钱子诚肯定帮着她呢,不会那么容易惹来麻烦的。”
“钱程么?”贝阿朵丽丝立刻紧张起来:“他特别喜欢吃妖怪的!苏白芷需要小心点。”
“不,我觉得他倒不会吃苏白芷……”侍女愣了下,无奈地说。
“你对他有成见吧。”太史苦笑道:“你得到朝廷命令,刚来这里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我照看下你。”
“是啊,你这么漂亮,他哪舍得。”侍女在一旁打趣,试图缓和气氛。
“肯定不是。”贝阿朵丽丝听到这话,本能地抖了抖耳朵:“我把老师教的魅惑术,都用上了,他却不当回事,还反过来抓我。”
“我看,他当初肯定是,想让你把我喂胖了,然后自己回来的时候,正好吃掉。”她担忧地判断道:“还好,现在应该,安全一点了……”
主仆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和她说。
“哦,那我今天先走了。”贝阿朵丽丝突然想起了什么:“前几天,我在这边,认了几个远房亲戚。”
“这边都能找到?”太史有些诧异,好奇地询问起来——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就是个研究大风暴形成时间和形成原因,乃至两边历史关系的突破口。
“对。”贝阿朵丽丝认真地说:“就是那个,姓秦的,犬妖家族。那天正好碰上,他们坚持说,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还请我吃了顿饭。今天,该我招待他们了。”
“啊……这样……”太史傻眼地说:“也是好事……嗯……”
第418节 第一百五十一章 钱子诚抄书
第二天,商人如约再次赶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名书吏。订立好契约,准备存档后,书吏就先行离开了。
商人还没来得及走,太史又犯了职业病,向他问东问西起来。
商人看起来有些困扰,不过她坚持说,自己至少得了解下,钱用到了哪里。
商人没办法,只好把最近的生意都和她介绍了下,又专门劝她,说众多达官贵人都有意趁着这波。匆匆说完,他就赶紧告辞了。
等他离开,太史就钻进屋里,麻利地翻找东西。
“您要找什么?”侍女探头说道:“我检查过了,书架里面没钱的。夹在算术书里的那几张票,上个月就已经拿去换龟甲文的书了。”
“哎?那是什么?”贝阿朵丽丝好奇地问:“也是太史小姐的收藏么?”
“是上古时候的文档。”侍女抱怨道:“那上面的字,认起来和写起来都太麻烦了,而且这书还没几个人买,所以卖的特别贵——啊,当然了,跟其他的比起来,这个倒算便宜的了。”
“看见那边没?”她指了指旁边的小屋:“里面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她收集了整整一屋子,每天翻来覆去琢磨上面那几句话。我们家小姐俸禄也不算低了,但天天拿自己的薪水买这些东西,多少钱才够花的啊……”
“叫金石。”太史认真地纠正道。
“这是很正常的。我们那边,沾了古代边的东西,也都很贵。”贝阿朵丽丝安慰侍女:“一样的东西,带了‘古代’、‘古帝国’的前缀,商人就能趁机提价。但是大家就喜欢如此,也没办法。”
“唉,还不如买书呢。”侍女摇摇头:“可惜这几年,新出的书少多了,满足不了我家小姐的好奇心,她就宁可多花钱买这些。”
“没几个人买的话,书商也不赚钱吧。”贝阿朵丽丝推测道。
“本来就不指望这个赚钱。”侍女说:“我经常帮小姐联系书商,所以听他们说过。这些年,朝廷对商人越来越苛刻,各种商人的处境都不太好。有些书商,就特意印些典籍,或者给文人雅士出些册子,以此和士人拉近关系,为此,哪怕赔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
“龟甲文的书减少,是因为没人做印书前的工作了。”她解释道:“道往书社的人说,先前那些书版,大部分还都是钱先生在家乡的时候抄录的。后来他不干了,这事投入太大,见效又不高,就少有人做这些了——还不如印些入门的典籍著作,看的人多,效果也更好。”
“他还做过这种事啊。”贝阿朵丽丝看起来很是意外。
“是啊。他给我们说过。”侍女回答:“涂山上藏了不少夏商时的档案。写在简牍上的,写在织物上的,都存了不少。苏白芷说,保存的最好方法不是封在洞里,而是拿出来付印,这样才不容易失传。”
“然后就让钱程做?”贝阿朵丽丝好奇起来。
“她觉得钱先生是自己人吧。”侍女推测道:“而且那些东西不是铜铭、碑文,没法直接拓印,得找人抄写,再转刻上去。但这年头,只有专门的学者才认得龟甲文。能放心地放进山上洞府里,又能熟练抄录龟甲文的,也就他了。”
“而且钱先生太穷。当初他刚得到郡县赏识,每日要和郡中人物往来,开销很大。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要去苏白芷那里蹭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书,换一碗饭吃。”
“那他为什么不干了?”贝阿朵丽丝追问。
“他又有个坏毛病,就是忍不住要偷书。”侍女摇头道:“在涂山的时候,他总仍旧是偷。那一回,也不知他是怎生做到的,竟把人家秘藏的、当年商王和王后的肉麻私信,都给偷出来了——那种东西,偷的得么?”
“后来怎么样?”
“怎样?……谁晓得?反正是打怕了。”侍女说:“可惜这之后,我们能买到的书也少了。”
“习以为常就好。”贝阿朵丽丝安慰道:“我老家那里,古籍也是很难找到的。不过会写古代文字的人倒是还有些。贵族、教士和正规法师,都在使用那种文字,他们觉得,这样才算是有文化的人。”
“那是因为你们只有那种文字最成熟吧。”太史抬头插嘴道:“我也见过钱子诚抄龟甲文。要是我们到现在还全都用龟甲文……呃……”
她顿了下,想了想:“按那种辛苦程度,还有如今每日往来的文牍数量,我们处理政事的能力,大概也得停留在夏商水平了。”
“那是什么水平啊?”贝阿朵丽丝觉得自己又需要拓展知识了。
“如果按之前取缔的那个西洲戎人帝国来算……”太史盘算了下:“大概比你们现在略好一点——你们现在,或许是大禹之前那段,‘神圣华夏帝国’吧。”
“哦……”贝阿朵丽丝应了一声:“我还以为,越古老的文字越好呢。”
“对我们小姐这样的学者是有用的。考订经典的时候,肯定得用到。”侍女想了想,说:“不过平时,确实没见过这么夸张的总结。真这么想的——怕不是四方鄙远之处的蛮子吧。”
“为什么?”
“官府文牍往来,最要求雅正精准,但用的都是隶书。”太史替她解释道:“唯有蛮夷,不需要管日常政务、教化有多麻烦,或许连钱子诚抄书那种,都没见过吧。”
“而且,蛮夷越是缺少什么,就越喜欢显摆什么。他们缺乏文化,所以就喜欢捡一些看起来文雅的东西,装点门面。”她说:“所以古之君子,是不屑于和蛮夷攀比的。因为这没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我们那边的教会和法师的组织,也是野蛮的?”贝阿朵丽丝得出了自己需要的观点,但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
“之前他们如何我不知道,但如今西洲的样子,肯定是蛮夷。”太史确信地说:“话说回来,蛮夷的标准是看自己的作为,又不是看出自哪里。文王、武王的后代,都有沦为蛮夷的,何况他们?”
“那我们那边……恐怕都是蛮子了?”贝阿朵丽丝总结出了让自己觉得疑惑的结论,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