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不过本地豪强,早晚会形成势力的,到时候,你让谁去执行呢?”皇帝问。
“比豪强穷的人。”钱程再次简单地回答。
皇帝思考了片刻。
“他们有这个能力么?”
“只要教,就有人能学会。”钱程说。
“这些人不会又成为新的豪强么?”皇帝追问:“靠宣讲仁德,真能有效果?”
“豪强是不可能消失的。”钱程回答:“但有本领、受教育的人多了,至少可以让豪强的数量增多。”
“向往仁德的人不多,向往富贵的人却多的数不过来。所以大家都想成为豪强,这是避免不了的趋势,也是豪强不可能消失的原因。”钱程解释道:“但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豪强的问题是聚积力量,既然如此,让他聚积不起来不就行了么。”他说:“想当豪强的人,永远比已经存在的豪强多得多,不用担心没人来做。豪强的数量大幅增加,势力就会分裂、削弱,处理起来也方便多了。”
“这还是臣从陛下那里得到的灵感。”他拱拱手:“陛下想必更明白吧。”
皇帝很容易就理解了他的办法。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她感慨道。
“原理上都是很简单的,简单的办法效果反而更好,当然,难度也更大。”钱程倒不忌讳:“不过只要迈过门槛,就能步入正轨了。”
“卿觉得这正轨是什么?”皇帝问。
“教化。”钱程认真地说:“教育是肯定没法解决所有问题的,但起码能解决现在的大部分问题。教育的门槛也并不高,而且只要在进行,就肯定比没有好。所以孔子最落魄的时候也在坚持办学授徒,因为只有这件事,是肯定没错的。”
皇帝不置可否,钱程也不坚持陈述,看起来不太在意。见她没什么兴趣,便几句带过,转到其他话题去了。
“兵制与田制是互为表里的。”他说:“田制定下来,之后就是兵制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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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制畿内用夏之贡法,税夫无公田。邦国用殷之助法制公田,不税夫。贡者,自治其所受田,贡其税穀;助者,借民之力,以治公田,又使收敛焉。诸侯谓之彻者,通其率以什一为正。”——郑玄注《周礼·冬官》
“《孟子》言什一,据通率而言耳。周制有贡有助,助者九夫而税一夫之田,贡者什一而贡一夫之穀,通之二十夫而税二夫,是为什中税一也。”——孔颖达疏,《毛诗正义》
井田的种类起码有这两种,具体执行的时候也不好说。像一个井到底是八人还是九人,古人就一直在争。
甲骨文里的“田”字,四个、六个、八个、九个、十二个方块的都有。可能真没固定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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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节 第五十七章 安西九策(完)
“古礼中的军制,和现在有什么区别?”皇帝问。
“理论上没什么区别。”钱程说:“都是给国人分发田地。得到田地的人,就为朝廷服役。只不过,现在天下的形势,越来越偏离古礼了。”
“你详细说说。”皇帝鼓励道。
“按古礼,就不该有私田。”钱程振声陈述起来:“《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田地,都是属于天下的。天子代天执政,管理、分发田地,全天下的土地,都在天子名下。所以,天下只有王田,没有私田。”
“民众的田地,是暂借来的,过段时间,就要交还、重新分配。借多长时间,各家说法不一。有些认为是三年,有些认为是四十年。但无论如何,都要收回、流转。”
“现在,各地的形势却不这样。”他摇摇头:“很多地方,实际上已经变成私人垄断田地,甚至夺取、垄断他人的田地了。这样下去,兵制也肯定会出问题的。”
“拿了陛下的田,这些人就给陛下打仗。若是拿了豪强的田,他们给谁打仗呢?”钱程反问道:“现在各郡正卒日益穷困,也应付不了远征的兵役,朝廷只能征发谪戍之人充数,骨干部分再用正卒、骑士、募兵支撑。这已经是很危险的事情了。”
“不是臣危言耸听,只是这些事情,是接踵而来的。”他分析道:“就像刚才所说,田制、兵制实为一体。民众丢失田产,正卒就会衰败;正卒衰败,陛下手中能对付豪强的办法就又会被削弱;无法抑制豪强,豪强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并土地。等到哪天,正卒敌不过豪强部众的时候,这天下也就危险了。”
皇帝沉默下来。
“朕又何尝不知道。”皇帝叹道:“可惜中原这边,很多事项都是积重难返。朕有心去做,也只能慢慢来。”
“所以臣觉得,不妨在西洲先试试。”钱程说:“西洲若是成功,雍州、并州之地,多有战事,旧制保存的也不错,可以用这里继续。再能成功,就向天下普及开。若是这办法不行,蛮夷之地,失败一次也没什么;若是能成功,陛下大可推而广之,天下又有谁敢阻挡呢?”
“你且说,应该如何去试?”皇帝问。
“利用田地,兴建师、旅。训练国人,以师旅保卫田地,抵御蛮夷。”钱程回答。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么?”
“没特别的含义,就是古代对军队的称呼,和现在的部、曲差不多。”钱程回答:“旅在上古文字里,就是一面旗帜下站着几个人,既表示一旅军队,也表示旅的旗帜。《诗经》说‘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就是说商人的旅旗像林木一样众多。”
“旗帜部分的文字,都是用于军中为多。有‘旌’、‘旗’这类,表示旗帜本身;还有‘游’这种,表示军队行动的字。它们都是差不多的出处。”
“古文原来这么形象。”皇帝了然地点点头。
“对啊。”钱程说:“看字形,就知道在干什么了。像‘旅游’,就是一个举着旗子的人领着一众人前进。听说远在第一纪的时候,人们就这样做了。商人的记录众多,想必也是一样的。”
“商人经常旅游么?”皇帝好奇地问。
“是的。”钱程认真地说:“商人每次出门旅游,所到之处,蛮夷都胆战心惊。所以这个词一直流传着。”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白芷一脸古怪,憋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那‘师’呢?”皇帝问。
“师的左边是玉玦的一部分,古人以此作为兵符,右边则是旌节的形状。这个字就是军权的意思。”钱程回答:“商人的旅大约三千人,师下有三旅,在那个年代,已经是非常庞大的编制了。商王依靠王族的师控制众多诸侯,这就是‘王师’的最初来历。”
“不过周人的师要小很多,和商人的旅差不多大。三千人规模的军队,应该是很实用的作战单位,所以虽然名称不同,实质上却是差不多的。”
“所以名称不重要,实质代表的意义才是关键。”钱程说:“只要能恢复正常的兵制、田制,消除现在部曲兵的隐患,让军队叫什么都可以。只是希望恢复上古圣王时的秩序,才起了这种古朴的名字。”
“还是看看效果再说吧。”皇帝对此也没什么坚持:“你的报告我也看过,现在也不需要你考虑这么多。你把西戎那边对付好,就可以了。”
“大军撤离后,诸戎现在又不听话了?”她问。
“是的。”钱程说:“时间一长,又有人蠢蠢欲动,想借着朝廷力量收回的机会,再占些便宜了。”
“有什么好办法么?”
“不难。疲之即可。”
“说来听听。”
“西戎虽多,大国却只有那几个。其他势力零零碎碎,设法让他们相互猜疑,彼此攻击就可以。”钱程回答:“现在王权最巩固的国家,其实依然是巴里希国。”
“不过他们已经和邻居打了几十年的仗,现在疲惫不堪。”钱程说:“可以将西域兵马分为几路,带着城傍胡人和西戎仆从,不断从各个方向进攻他们的本土。破坏他们的正常秩序,迫使他们的主力四处奔波。”
“当年楚国实力弱于晋国,只能彼来则退,彼去则进,试图与晋国周旋。晋国则将军队分为三部,轮番出兵,攻打楚人必救之地。时间一长楚国军队疲于奔命,上下劳苦。《左传》说‘晋三驾而楚不能与争’,就是指这个办法。”
“如今巴里希国远不如楚国稳固,用这‘三驾疲楚’之策对付他们,不用太大耗费,就能有显著的战果了。”钱程介绍道。
皇帝想了想,这次倒没表示反对。
“能这样最好。”她点点头:“卿还有什么建议么?”
“还有件事,希望陛下通融。”钱程说:“都护府辖区里,十分缺乏能教育民众的人。招募士人的话,只能招来些平民出身,家产和境况都一般的人。这些人需要官府扶持,否则很难坚持下去。不过普通人家承担的劳役赋税,他们也一样不少。”
“教书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西洲那边,受教育的水平很低下。希望能减少他们的徭役,至少让他们能安心教学。”
“教化是一切的基础,教化又要靠士人去推行。”他总结道:“不尊重善待士人,这一切就是空中楼阁了。”
皇帝又犹豫起来。
“陛下,这不耽误税收的。”钱程说:“受教育的人增多了,从来都是能让当地更加富庶的。与这相比,几个人心不在焉地锤几天城墙,又能值多少钱呢?”
“容朕再想想。”皇帝说。
钱程见状,也不再坚持。
“取天马的事情,臣这就去安排。臣的那些建议,还望陛下考虑一下。”他说。
“没问题。”听到天马,皇帝又高兴起来:“那几条平定西洲的策略,卿把它们写下来即可。”
“先前的战事,还没把功劳算完。”她鼓励道:“取马之事关乎国威。此策若成,朕便以此策为名号,给你计功授爵。”
钱程急忙拜谢。
众人又礼节性地讨论了一会儿,皇帝就让他们散去了。
钱程他们几人来的匆忙,找不到住处,现在都临时住在白芷的宅院里。
他回到屋里,便奋笔疾书起来,很快依照先前的对策,把别国野、授田宅、明贡税、禁鬻地、兴教化、复井田、作师旅、疲西戎、尊士人,都书写成文,按格式整理好,装订起来。
“这么认真,真的有效果么?”白芷表示怀疑。
“陛下能信一半,算是谢天谢地;能真的使用其中任何一个,就已经是奇迹了。”钱程不以为然。
“那你为何要费心思去劝说呢?”白芷问。
“拿了工钱,就办点事呗。”钱程轻松地说:“至于其他的——反正没我的事了。”
说着,他略微想了想,在封面写上“平西九策”,嘱托白芷帮忙递送上去。说皇帝若是有想法,就请直接在上面批改,他自会反思重审。
过了几天,宫里中官把册子送来。钱程翻开一看,发现一处改动都没有。
中官解释说,现在正在扩建上林苑,陛下实在没什么空闲。侍从们提醒了一次,她想起了此事,就让人把这册子送回来,还说要钱程抓紧安排,别忘了取马的事情。
钱程也不在意,送走了中官,又看了看册子,发现封面被人改成“安西九策”了。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这就结束了?”阿蒂拉问。
“没有。”钱程笃定地说:“还得有后续呢。”
果然,只过了一天,先前送东西的中官又来了一趟,说是带来了天子口谕。
“天子说,钱生见多识广,说话也比博士学官众儒有意思多了。这段时间,大公主一心向学,于是特意安排百端学士教育她。”
“先前,瑕丘江公教她《谷梁春秋》。谁知西洲突然有事,江公及诸位宿儒,都去那边考察物产、妖怪、风土,编撰书册,至今还没回来。现在博望苑没什么人,就请钱夫子也去教教她吧。”
钱程再拜致谢,中官又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这是什么意思?”阿蒂拉一脸茫然:“我们要不要准备下?狐狸师叔还在宫里汇报事务,要不要和她商量下?”
“有什么好准备的。”钱程摇摇头:“明天就去。”
他指了指阿蒂拉:“就我们俩去。”
这几章备注:
1. 上文里,一神教的“义人”和中原语境的义人完全是两个意思。主角是偷换概念。
当然书里这个教会比现实教会得天下正多了。而且也是魔改的认不出来了。(诺丁汉遗物都当圣典了)
2.师和旅都是甲骨文里的字了,到底有多少人其实有很多说法。军和连要晚一些。军就是战车周围围着一圈人,连就是战车前进。其他的字就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