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钱生在长安时,士林中的名声就不错。然而现在皇帝疏远儒生,连董先森都被轰出长安去了,其他人的境遇可想而知。有人认为中原没法实现理想,孔子当年的气话反而有道理,于是三五成群,去西洲找机会。
不过这些人,对朝廷来说,其实同样属于“才华平庸”之辈。
朝廷任命官员看的是实际政绩,不是文笔和理想。一无实绩二无战功,朝廷根本懒得看你。高级官员也普遍是这种方式提拔上去的,不喜欢儒生的人,本来就不少。
当年晏婴评价孔子,说儒者高傲自大却适应不了现实,夸夸其谈却不堪使用。祖师爷都是这种水平,后学能力如何,不言自明。
直白地说,大家普遍认为,儒生就是想搞点事,也没那个本事。这帮人根本对朝廷造不成威胁。
朝廷和皇帝更关心谁有威胁统治的能力。有了这个能力,哪怕没有这个心,也会花心思除掉。而儒生——他们就算口头上说的再凶,又有什么用?
钱程那边问了好几次,太常官员都大摇其头,觉得这人还是太年轻单纯,根本没弄明白朝廷关心的到底是什么。最后,索性回信把他训斥了一番,让他多汇报实事,别整天发这些琐碎事项搪塞。之后,钱程才安静下来。
考试的方式,也正式开始使用了。
不过钱程自己是不太放心的。
这种考试只能测试知识的了解,无法全面考核品行。然而原本的乡里评议,在西洲又行不通——来这边的中原人背井离乡,一个个回老家问根本不可能。而西洲人那边,他们乡里的道德标准都不见得和中原一样,指望这个更是完全没用。
既然这种方法指望不上,不如反过来,专门派出官员去考评他们的品行、背景,然后分档次打分归类。
当年大禹把九州分为九品,分别订立标准。现在九州之人,也一样可以如此划分。
白芷反对这个思路,但钱程等人很是热情,拦也拦不住。他们制定了一套规则,还准备挑选人担任中正官,专门负责考核相关事项。
都护府这边,与雍州并州诸郡来往密切,很多军吏和士兵,就是从那边来这里的。那里的大族,现在也开始渐渐涉足西洲的贸易。
钱程在朝廷那边,始终得不到足够的帮助,也希望借助他们的资金和人脉,加快在西洲的建设。白芷依然不赞同,她认为把计划中的体系经营好,足以应付西洲的局面了。
但钱程一直觉得,白芷手中的那套东西,说到底只是依靠皇帝开放的特权构建起来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得受波及。单纯依赖它,实在不保险。
都护府原本就经常和敦煌等边郡合作,钱程现在还和他们有不少往来,指望那边输入人口和器械。他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
朝廷对出身地域很看重,西北土著大族,通常得不到多好的晋升机会。因此他们对西洲确实上心,先前也帮了不少忙。他们要求推举人担任中正官,钱程也答应了。
不过这些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争执到最后,还是僵持不下,只好勉强选出一位蒋氏子弟。
然而蒋氏中正官实在不靠谱。他上任后就开始明着排挤同僚,还和西洲富商暗中勾搭。职权外的事情,也仗着自己考核人选的权力,四处指手画脚,连新军训练的事情都想掺和。然而真正问起来,又什么都不会,只能说出些挖开河堤阻挡匈奴人之类的诡异方法。
至于本质工作,他反而干的不好。都护府众人费尽心思编订的考核标准,完全无法落实。他参考的“乡议”,也只是自己的小派系里编排出来,其他大族都颇为不齿。
此人还整天没事就去寻花问柳,最后甚至染上了“巴里希病”,一时间弄得妇孺皆知。
最后,连大族都实在受不了他,生怕这人把自己给牵连进去。都护府上下空前一致,匆匆把他罢免了事。
此事却成了大家的笑柄——这种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径直流传到中原去了。一时间,中正官成了朝野上下的笑话。都护府内外,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由于这家伙实在太能折腾,制度的弊端,在数月间就暴露无遗。事情发展之快,甚至超出了白芷当初的悲观估计——她原本还觉得,弊端按理会先隐藏一段时间,才会爆发。
然而在他的“努力”下,九品中正制刚开始实施,就宣告失败了。
众人只好又回到考试上。
第298节 第四十一章 东林墨党
不过钱程也不止在进行这一个尝试。
眼见考试正常起来,他又找到殷琼,商谈培养人才的问题。
殷琼觉得,像现在这样就足够了,不过钱程想的比这更多。
“我们需要考虑得更长远些了。”他指出。
殷琼有些疑惑。
“你觉得,天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钱程问。
“土地不够?矿产不够?”殷琼猜测道。
“不,土地和矿产都可以想办法获取。”钱程摇摇头:“但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
殷琼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话我只能给你和白芷说。”钱程沉吟道:“但白芷和皇帝关系太紧密,以往和她说过,也没什么用。我觉得,现在最紧迫的,是抑制皇帝的权力。”
“它已经膨胀到因为一己私利妨碍天下的程度了。”他摇摇头:“而且,这个趋势还在继续。这是早晚要出事的,必须得有人想办法遏止它。”
“皇帝欲望太大,不知克制,就是这样。”殷琼耸耸肩:“不过说这些也没用,我们根本劝不住的。我这边也是个早就失势的学说,帮不上你什么。”
“我们也不行。”钱程说:“按理说,大道施行的时候,是没有国君的,这是诸子百家都明白的道理。但白芷以前给我提过,说第一纪的时候,中原人到最后,还是靠着外来的启发,才解决这个问题。”
“我在西洲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观察。”他分析道:“这里的国君,确实比中原虚弱很多。对了,我发现,这里思想最活跃的地方,恰恰是那些贸易城邦。”
“或许我们之前的思路有问题。”他皱了皱眉头:“大家都说士农工商,但很可能,得像西洲人那样,士人与商人联合起来,才能更好地对抗皇权。”
“你能肯定这样可行么?”殷琼审慎地问。
“不知道。”钱程坦言:“这只是我的推测。因为我们这边,其实很有优势。这里贸易发达,很容易就能富裕起来,是个很好的土壤。”
“现在天子强势,但不可能所有天子都强势的。”他说:“只要人们借助这里,站稳脚跟,制约天子的权力,也不是不可能。”
殷琼沉思了很久。
“但这样也不太对。”她说:“你是参考西洲人的制度,不过这些人一样有问题。他们整天这样自相消耗,对抗外敌的时候,麻烦就很大了。”
“他们真能发展起来?一下就变得很厉害?这不合乎自然的道理。”殷琼摇摇头:“碰到一次匈奴大入边,这帮人就得一起完蛋。”
“也许是运气好,没有碰到匈奴人这种敌人吧。”钱程只能如此猜测。
“靠运气怎么能行。”殷琼摇摇头:“因为运气而兴起,就会因为运气而衰落。世间哪有长久的好事。”
“他们自己觉得自己有天命在身,无非是无知者无畏。”她嘲讽道:“祸福相依的道理都不懂,还好意思谈命运。”
“啊,也不是无知者无畏。”她想了想,认真纠正道:“这些人很缺乏太久远的记忆——他们的历史传承很糟糕。所以应该用‘夏虫不可语冰’。因为他们是真的理解不了……”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钱程也想不过来了:“按刚才的分析,这两个条件好像是相互矛盾的吧。”
“我也不知道。”殷琼承认道:“这种事情实在太奇怪,我觉得我们还是踏踏实实地开始吧。你有什么计划了么?”
“继续讲学,也没别的了。”钱程说:“我准备在城东小河之外,种一片杏林,有闲暇功夫,就去那里讲学。”
“诸侯,丞相,都是没法与皇帝抗衡的。而且有些,还不如皇帝。”他摇摇头:“想要离大道更近,必须得天下有志之士团结起来才行。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不过现在看,恐怕得权变下了。”
“能行么?”殷琼还是有些疑虑。
“这点名望,我钱生还是有的。”钱程回答。
他说干就干,很快行动起来。
教学了大半个月,果然有不少学生慕名而来。
这时,有消息传出,说几处工官正式成立,很快就要开工。需要的各级吏员,多达数千人。
附近根本调集不来这么多人手,中原那边也来不及。赵飞雁受到委托,给有意向就职的人临时补课,让他们可以尽快进入岗位。有读写和计算能力的,可以优先授职。
钱程的学生一下跑了一大半。
赵飞雁那边一时找不到地方,就到钱程原本的场地旁授课。结果人越来越多,快把钱程给挤出去了。
又过了几天,白芷那边也传出消息,说还要招募一批擅长口才和算数的人,拓展北方的贸易路线。
钱程的学生又陆续跑了不少,只剩下一点人还跟着他。
他们连场地都占不住,一时间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好跑回河西边去了。
赵飞雁总觉得对不住钱程,但她自己也挺无奈。她的学派原本也是政治学说,只是因为很多人是工匠出身,为了生计,时常琢磨、交流些相关的技能。谁知到了最后,靠副业当主业,保全学派时,反而有声有色起来。
钱程的几个儒生朋友很是担心,总觉得墨党要复出。不过钱程焦头烂额间,也没心思管。
至于他的计划,再一次出乎意料地迅速完蛋了。
第299节 第四十二章 舰队建设
海边,小屋里。
一群胡人吵吵嚷嚷地挤在一起,钱程和几个官员正试图维持秩序。
他们正在抽签。
钱程计划开辟一条从都护府出发,通往精灵国度的航线。这是他很早就和伊兰瑞尔商定了的计划,现在随着贸易渐渐开展,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而想要维持海路畅通,就得准备舟师,建造战舰。总之,是个十分麻烦的工作。
只要有海上贸易的地方,就有海贼出没。
钱程没去过海边,但还是看过公文的。朝廷不时会发一些通缉、悬赏盗贼的文书,其中就有海贼。
一般盗贼首领,都在几万上下。大股盗贼,头领值十万钱就很了不得。而有个临淮海贼头领,悬赏价格高达四十万。
要知道,按朝廷的标准,全部家产在百万钱以上的,算大家;十万以上百万以下,算中家;十万以下,算小家;两万以下的,就算贫民。十万钱已经超出大部分人家产的总和了。
西北边地,普通佣工,一个月工钱,大概在数百到一千余钱;官府雇佣的工人,标准薪酬是二千钱。粮食一石往往在七八十到百余钱之间波动,肉一斤在三钱到七钱不等——这里的粮食普遍比中原贵,肉类倒是相对便宜。
牛的价格在一千到四千钱不等,放在普通人家,算是贵重家产,但不至于买不起。真正贵的是耕马,一匹经常要超过一万钱,这已经超过很多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了。
需要耕马的地方,理论上,要么是农民找县里、乡里去租,要么是几户人家签订契约,合伙购买。不过钱程所见的情况,主要还是以后者为主。
至于武器,一张弓普遍是几百钱的价格,一把靠谱的长刀,大概也就是这个价位。上千钱的价格,已经能买到十分精良的数十湅的钢剑了——所以正常人家,基本都能凑得出一套武器,民间习武的风气也很盛。
总之,在民间,四十万钱已经是相当大的数目了。
钱程对海上的问题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这海贼干了什么,怎么这么值钱,把通缉令都发西北去了。
不过海上风险很大是肯定的。
然而钱程一开始,根本不想组织舰队。
他向伊兰瑞尔打听西洲这边,建立船队的价格,结果得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造船是个很复杂的工程,从木料的选材,到加工,再到建造时的各个工序,都需要投入大笔的资金。无论西洲人还是精灵的造船厂,都不止船厂本身。它们往往处于重要港口处,周围还有附属的防御设施、仓库、道路和一系列加工场,是一整套巨大的工坊区。想让船厂正常运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另外,船只都需要养护,得不断派专业人士进行检查、维修,哪怕不出海作战,也得一直花钱养着。海上的腐蚀损耗比陆上快得多,船只的隐患也容易造成更大的灾难,所以这方面节约不得。
持续用钱的地方不止船本身,相关的工匠、水手、官吏,都得掏钱养着。陆上的军队,只要维持一部分人在军队中即可。其他人服役结束后,只需要农闲时例行参加训练,就可以保持相当的战斗力。需要时,只要加以集训,便能重新入伍。
但海上,相关的职位,对专业技能的要求更要。士兵们的服役期长了很多,有些关键位置的人,甚至终生都在船上工作。而那些造船工匠,同样得一直付给工钱,保持足够数量,不可能等到临时急需,在忙着去招募的。
总之,这是个开销巨大、而且需要长期持续投入的产业。
钱程常年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