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不过我们这边，其实也是这样。”她想了想，比较起来：“平民的子弟，家里有余财，也比较聪明的，经常会去教会那边学习。学成之后，教会就把他们推荐给大小领主，充当顾问。这算是平民提升地位的最便捷渠道了——感觉和你那边，本质也差不多？”
第272节 第十七章 不可靠的人
“本质上确实差不多。”钱程点点头：“我们这种人，想要被提拔，只能凭借知识了。不过现在还好，有学识的人，也是可以做到高位的。如果放在过去，连这些机会都没有。”
“那这些平民出身的人，和原本的贵族们，矛盾应该会很尖锐吧。”夏洛特推测道：“我们这边，老牌贵族们就经常看不起这些新晋者。”
“都一样。”钱程笑道：“士人认为勋贵就是帮尸位素餐的蠹虫，枕着先人的功劳却不学无术；勋贵觉得士人出身低微，缺乏血脉和家传的专长。确实有不少人彼此相处的不错，但相互看不起也是经常的事情。”
“不过说实话，勋贵们吹出来的牛皮早就没那么好用了。”他摇摇头：“当今早就不比过去了。”
“夏、商、周、秦，他们的远祖能一直追溯到有史料记录之前，那段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他们家族的历史，和我们文明的历史几乎等长。那些贵族，才是真正的血脉相传的贵族。”
“不过他们到底有何能耐，血统到底有多神，我们大家早已心中有数——这些人终归还是被淘汰了。真正的贵族尚且如此，何况现在这些人？”
“至于我们汉朝。”他揶揄地笑了笑：“这些贵族也就是装一装，摆摆架子了。绝大部分人，往前数个几代，不也就是普通的小吏、农夫、匠人么。无非是大家给他们面子，不当面提起罢了——这种事情，哄得了谁啊。”
“我们的贵族倒是稳定些，虽然现在，也有人凭借知识和他们争夺职位了。”夏洛特说：“越是对专业知识要求高的地方，贵族们面对的竞争越激烈。”
“不过我们这边，学者的地位倒是不高。就我的了解，和你们，和精灵，都没法比。”她想了想，说道：“权力一直控制在贵族手里。只有那些没有继承权的人，还有平民，才会去走这条路。”
“而贵族们对研究学问，普遍没什么兴趣，有些甚至以不懂知识为荣——他们觉得自己的职责是统治和战争，只要有家传的威严和经验就足够了，根本用不着这些。”
“我们这边还好，兵法很普及，军勋世家也不敢这么自吹。”钱程说。
夏洛特再次沉思起来。
“乔瓦里奥的助手说，你开设了个学校，教刚入役的士兵们如何当军官，真有这回事么？”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挑了挑眉毛，继续询问。
钱程点了点头。
夏洛特显得严肃起来。
“你觉得，用学校教育的方式，真能教出合格的指挥官么？”她认真地看着钱程。
“当然可以。”钱程笃定地回答：“这也是知识，一样可以教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夏洛特露出领悟的神情，脸色也舒展开：“如果指挥作战的本领也是可以教育的话，那么你们自己就可以教出成批的合格指挥官来，也没必要再被这些军事贵族要挟了。”
“是的。”钱程倒没什么隐瞒：“这样下去，他们就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
“那些人不试图阻拦你么？”夏洛特问：“他们能看出来么？”
“肯定可以，他们又不傻。”钱程如实承认：“问题是，他们没法管这里的。”
“怎么说呢。”他挠挠头，试图解释：“西域的情况，其实很特殊。有些事情，不止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同地方的官员，提升的难度也是不同的。西域这地方，就属于很难提拔的那种，哪怕有了功劳都很麻烦。勋贵自己是肯定不会来这里的——来这边基本意味着和朝中高位告别了。他们不来，这边又要用人，还能怎么办？”
“那他们会用什么办法么？”夏洛特还是担忧。
“没人管的话，他们会想办法把这里折腾到维持不下去，丢给你们或者丢给匈奴人都行——总之要尽早把这个威胁他们垄断的新群体打压掉。”钱程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里丢掉，也不会影响勋贵的地位和财富；别人占领了这里，一时半会也进不了中原，不会很快杀到他们家门口的。”
“这……”夏洛特愣了愣：“这些人也太龌龊了。”
“你们国内的贵族不也一样么，都有人都明着向巴里希人献媚了。”钱程不以为然：“其实没什么区别。我们刚开国时，勾结匈奴作乱的诸侯王多了去了。他们把匈奴主力都引入中原，想以此为依靠。整个高祖朝，一直在持续和他们交战。”
“只要能保住他们的财富地位，不管中原还是西洲，都是一样的。”他摇摇头：“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很重视贵族的道德，不过说实话，这方面真不要太指望他们。”
夏洛特沉默下来。
“而且官员的位置是有限的，高级官员更是如此。勋贵都是想让富贵代代相传的，但他们想世代把持高位的话，就得不断把外人排挤出去。”钱程继续解释起来：“对出身的限制、对地域的限制，都是这么来的。”
“这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中原的现实，其实是人才过剩。”他苦笑道：“周人发于岐、渭，本朝起于丰、沛。一个郡的人才，就足以支撑起一个朝廷的草创与运作了。而等到统治天下时，这些从龙之臣与其他地方的后进者，就不可避免地会有冲突。”
“现在问题还能压着，但说实话，如果一直这么耗下去，早晚会出事的。”钱程摇摇头：“他们堵着提拔的渠道，下面有才华的民众和小吏却迟迟没有机会，憋久了会做什么，想想都知道了。”
“会因为这叛乱么？”夏洛特凝重起来，小声说道。
钱程点点头。
“前些年巴里希那边有人造反，是因为王室收的赋税太重，农夫过不下去了。阿尔比昂岛上之前也发生过。我以为只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平民才会造反。”她摇摇头。
“因为你们这边参加竞争的人不多吧。”钱程说：“不过我们那边还真不是这样。确实有人因为朝廷敛聚过重作乱的，但也有很多是其他原因。”
“像最近的一次，就是秦末，领头起事的人明显都不是穷到活不下去的。这样的例子以往也有，我和白芷讨论时，她说第一纪都不少见了。”钱程摊摊手：“反正我们那边就是这样。根本不会等到活不下去才造反的……”
第273节 第十八章 冷漠的拜金大小姐
“而且这边还有些其他问题。比如区划。”钱程继续介绍起来：“这么说吧，我们这个都护府，其实是个半吊子机构。”
“真正的地方机构应该是郡国。”他说：“这些具体是如何运作的，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夏洛特点了点头。
“其实我很想学习你们那种方式。”她坦然道：“我觉得那对王国和民众都更有利——但是我学不来。”
她承认得太干脆，让钱程一时无法接话。
“不过我觉得，现在你们在这里实行的管理方式，并不是最好的。”她继续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反而会在这里分封诸侯。”
钱程看了她一眼，鼓励她说下去。
“我们很早之前就向东扩张过。现在的加拉西亚东南部、整个奥伦塔利领，东北部的一连串边区，都是那时候纳入帝国版图的。”她说：“乌尼亚人也是从那时开始，渐渐被纳入文明世界中的。”
钱程对文明世界的说法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
“那时候帝国皇帝还很强势。不过扩张的主力，一直是各地的新领主们。有些人是原本的小领主，有些是没有继承权的贵族次子，有些干脆就是来路不明的盗贼头目。这些人为了获得和扩大领地，率领属民乃至随便招募来的部下，向边疆区进发，十分卖力地进行开垦。直到现在，远至乌尼亚腹地，都有当初那些领主们的后代。”
“按理来说，现在你们的皇帝应该做的，是在这里大量分封。封臣们会自己克服困难，把这里经营好的。”她说。
“这样确实有道理，但皇帝根本不想分封啊。”钱程指出了问题。
“以往封异姓王，异姓王造反；封同姓王，同姓王也造反。侯国如果坐大，和王国无异；小了的话，又抵抗不住匈奴人这种大敌。”
“而且不管封地在何处，目标在哪个方向，向外扩张了多少，最终都会把视线转回中原。从先周时就一直这样。”他说：“汉兴以来，诸侯、诸王谋反就没停过。时势如此，皇帝不可能对此放心的。”
“先前我们向东、向南，都在开拓疆土。那些地方，都是设置郡县管辖的。或许分封对于开拓更好，但现在，叛乱造成的损害远甚于分封和扩张能得到的好处。这种情况下，朝廷和皇帝放心宁可选择更稳妥的方式。”
“那为何西域也没有郡县呢？”夏洛特问：“西域的条件不如你说的南方么？”
“不是。”钱程摇摇头：“如果看环境和资源，西域比岭南、闽越和西南，都优越多了。不仅矿产非常丰富，也有适合耕种的土地。匈奴人早先盯上了那里，就是因为当地的富庶。”
“是因为无法管理，民众和官员们无法进入当地么？”夏洛特又问。
“也不是。西域只是路远，南方就不止远的问题了。那里的气候，什么时候死在路上，都是难说的。”钱程回答。
“那些地方大多山岭密布，土地贫瘠，能耕种的平原面积还不如西域。很多地方完全荒无人烟，土人同样叛服无常，没比西域好哪里去。”
“对南越进行统治，秦朝时才开始。对闽越地区，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而西南夷那边，原有的国度从蚕丛氏时代就存在了，比西域这些小国还难对付。”
“要说官吏程度的话，都护府在西域已经设置了官吏，对人口进行登记，对田亩进行度量。那里一样在按中原律令，检查往来商人，抓捕逃犯。当地人使用的是隶书，连识字课本都是直接用中原的。”他介绍起来。
“所以，按控制力度区分的话，这里比岭南和西南那些新设的郡，都更正宗些。但我们这边确实不是郡县——至少现在不是。”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夏洛特问。
“一方面是匈奴的威胁。西域小国当年时叛时附，就是仗着匈奴撑腰。在南边，就没人能支持他们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想法的问题。”他摇摇头：“百越之地至少是大禹时代就曾经明确管辖过的，但西域那边，除了周穆王游历一番，就真没有记录了——而且大家对那次游历，也是褒贬不一，反对者颇多的。”
“这种想法不是很无聊么？”夏洛特反问：“先辈没去过的地方就不准后人去了么？放在眼前的利处不去获取，是对国家和民众不负责任。”
“我也觉得不太对。”钱程只好承认：“但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理由了——明明已经有实，却始终没有对应的名，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如果你们这边不急匆匆地组织规模庞大的远征军，把朝廷吓了一跳，我估计开拓西洲的速度，未必会比原来快多少。”他摇摇头。
“那么现在呢？”夏洛特追问道。
“现在恐怕也得等。”钱程说：“现在已经不只是名义和观念的分歧，还牵扯到实打实的钱财问题了。”
“我们先前就在四面扩张，新开辟的郡县，都得投入人力和财力，才能维持。这次战争又是意料之外，如果再明着设置新郡县，朝廷那边就实在承受不了了。”他分析起来。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南方的拓张，乃至裁撤那些得不偿失的郡县。因为很容易就能看出，经营西洲的效率，比那里好太多了。”他话锋一转：“但原本，开拓南方、尤其是西南的行动，就是皇帝自己不顾朝野压力，一意推行的。如果现在做出大幅调整，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给人口实。”
“这种事情，也无所谓的吧。”夏洛特疑惑道。
“怎么可能。”钱程自己都不信：“我是想不出，得有多大的事情，能让她认错。”
“而且天下不是靠一个人运作的。那些上任了的郡县官吏，突然发现，自己就职的地方，从朝廷不惜亏本重点经营的要地，一下变成了不重要的备选选项，甚至可能面临裁撤。那里原本大多只是穷乡僻壤，他们会怎么想？那些已经迁过去的戍卒和民众，又会怎么想？”
“原来还有这么麻烦的问题……”夏洛特嘀咕起来。
“任用官吏，推行郡县，就得考虑这些。我这还是大体上粗略地介绍，实际如何调动人员、分配职位，只会更复杂。”钱程摇摇头：“官吏固然比分封贵族划算，但怎么让官吏愿意出力干活，对朝廷的要求其实高多了。哪怕我这种位置，都能明显感觉到。如果安排不好，官吏的态度怠慢起来，都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所以短期内，或者说，在把这些安顿好之前，恐怕是不会有太大变动的。其实我之前已经上书了好几次，但朝廷里的压力很大，能有现在这种支援，已经算不错了。”
“不过我觉得，就这边的潜力，设置郡县是早晚的事情，再反对也没用的。”他抬头看了看星空，倒是显得挺乐观：“而且，只要等这里稳定下来，赚的钱也越来越多，皇帝自己就会重视起来了。朝廷里的其他人，也不会反对的。”
“我们皇帝的脾气，其实很简单。”钱程压低声音，揶揄起来：“只要有人能赚钱给她花，或者帮她维持赚钱的机制，她就会重视谁。”
“以前也有人言行严苛，对她态度不逊的；也有人借着她的名义，却肆意妄为的。不过都无所谓——只要能赚钱，她就很宽容。她也不在乎品行、道德的好坏：无非是品行好的人不太容易侵犯到她的钱袋子，虽然有波折，大多能干下去；喜欢贪赃的人，就容易因此被抓出来，往往干不长罢了。”
夏洛特点了点头。
“知道国君的嗜好终归是好事。”她说：“时间长了能得到信任，就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吧。”
“信任……”钱程冷笑了一声：“她们老刘家几代人下来，还没见过被信任的人呢。”
“她无非就是日常审查属下的臣僚，发现能赚钱的，就提拔上来。不能赚钱给她花的，就果断抛弃。哪怕原本很有能力的人，如果现在出力不足或者被人超越，也会被挤到边缘的位置——说实话，她做这些事，效率确实很高。”
“你看。”钱程摊摊手：“我当时也觉得她喜怒无常，现在才发现，她的脾气其实也很简单。”
“那她到底喜欢什么？”夏洛特有些晕。
“喜欢钱啊。”钱程说：“当然，喜欢的是花钱。我怀疑，她是能从花钱买大件东西的行动中获得极大快乐。不管是宫室，疆土还是战功，越大越烧钱，就越喜欢……”
“当然，面子或许也算一个。虽然比起钱，就次要多了。”他补充道：“她能干出发现不对之后偷偷给对方补偿的事情。但要让她嘴上承认，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哪来的拜金傲气大小姐啊。”夏洛特忍不住苦笑道。
“人都是有性格的。”钱程倒是看得开：“只是有些人的性格……比较难缠吧。”
第275节 第十九章 必需仪式
钱程与夏洛特走在小路上，看着不远处往来的人群。
成群结队的西洲人正在返回自己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