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如果他们是异教徒，我们大可置之不理。但如果他们声称自己也是教徒，用这种方式和我们争夺正统，我们怎样证明，自己依然受神的宠爱？”
“直说吧——教会与体面的信徒们，看起来一直都很自信，但这种信心说实话，很脆弱。”教士自顾自地长叹了口气：“这优越感存在的基础，归根结底，是坚信神永远眷顾着我们。”
“记住，这恩宠是来自于神，而非自己的。”他提醒道。
“这不对么？”主教并不傻，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职责在身，还是本能地强词夺理了一句：“一切荣耀都归于神。难道我们还能窃为己有么？”
“问题就在这里。”教士皱着眉头，分析道：“如果东方人说，自己才是更得神灵眷顾的人，我们怎么办？”
“以往我们能理直气壮地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敌人，要么是异类，要么无法战胜我们——至少，战场上，我们不会被完全压制。所以信徒们都有信心，认定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
“然而一旦我们遇到更加强力的对手，遭遇像这次一样，发生在核心区域的重创，那么我们就没法向信徒解释。”
“东方人和寻常的异教徒不同，相信您也能看出来。”他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这么快就习惯了教会的行为规则，还能主动加以利用。”
“我所在的修道院里，已经有人疑惑，如果东方人提出自己才是正统，而且确实能一直战胜我们，那么到底谁才是真正得到神恩的人？”
“他们又提出什么理论了？”主教扶着脑袋，显得很头痛。
“他们正在论证，教会需要连续被击败几次，或是持续多长时间，才能证实东方人更受宠爱。”教士说：“我们修道院的一些神学家认为，需要七年的时间。但利亚克大学的经院哲学家们提出，必须的条件是12场战争的胜利，时间反而不重要……总之，现在还在吵。”
“看起来都不是特别难的要求。”主教撇了撇嘴。
“我们以往判断异端的时候，条件还没这么苛刻呢。”教士摇摇头。
“以往的异端只要能做大，都少不了当地领主明里暗里的支持。”他直白地说：“当年巴里希南方的异端，就是那里的大领主们纵容起来的；而大家也都知道，国王之所以对消灭他们如此积极，宗教情感的因素，恐怕远比不上收回当地大贵族特权的欲望。东方人只会比巴里希人更狡猾，这个问题是无法避免的。”
第241节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神灵眷顾（下）
“所以我才会说，要么就禁止对东方人传教，不承认他们能够信仰我们的神；要么我们早晚得遇到这种极其棘手的问题。”他摊了摊手。
“第一条不可能。”主教当即指出问题：“禁止传教等于公然宣布，真理不是普遍适用的。但这种不普世的真理，如何叫真理？失去了普世性，如何证明神是万能的？这是否定我们信仰的核心，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
“使徒时代的先辈教士们，甚至去向精灵和半人传播福音。我们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历代的先贤？”他质问道。
“那就得迎接挑战了。”教士叹了口气：“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远征军失败的地方太远，逃回来的也不多，所以大多数信徒现在还算安稳……”
“有危机意识是好的，教会现在已经安逸太久了。”主教安慰道：“但我还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糟糕。”
“别低估他们的手段，也别高估我们自己。”教士耸耸肩：“对神学研究的越深，越会了解我们的脆弱。”
“这么说吧，我们必须是领先的。”他盯着众人：“过去必须领先，现在必须领先，未来还得领先——哪怕实际上遭遇了不少挫折，也经历过黑暗时代，都必须证明，自己其实依然还是隐隐领先的。或者至少，在某些方面，有些决定性的优越之处。”
“就像当年人类帝国瓦解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一度很惨淡。和那时相比，现在的大陆，都堪称秩序井然了。但我们依然必须强调，即使在那种时候，也有为数不少的闪光点，而且是现在这种文明生活的前提和条件——我们必须证明这点。”
“因为，没有这种领先，没有这些始终持续的优越，如何证明我们才一直是神选之人？”他反问。
主教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
“我会考虑下这些的。”他说。
“请别怪罪我危言耸听。”教士认真地补充道：“我们和东方人不同，哪怕现在这只言片语的了解，也足够看出端倪了——”
“困难的时候，东方人会比我们坚韧很多。我敢说，即使他们并非最强大、最荣耀，甚至在信仰上遭遇连续的打击，也不会受到致命损害。他们也只会丢下这些信条，逐个去寻找、试探其他出路。”
“你了解他们？”主教问。
“我觉得完全不了解。这些都是推测的。”教士坦言。
“为什么这么推测？”主教追问。
“他们连神都不坚持，您觉得他们还会坚持什么？”教士反问。
“也许接受教义，能让他们坚定些……”主教自己也有些心虚。
“您是从小镇神父提拔上来的，之前还去过阿尔比昂。您应该清楚，不同地方的教徒，差别有多大。”教士说：“哪里都有对信仰极其狂热的人，但不能把这些人当作整个文明的共性。”
主教沉默不言。
“而且现在，我是担心我们自己。”教士又表现出明显的忧虑：“如果教会掌控的腹地，也不断遭到东方人的打击，让大量信众切身体会到他们的强大。甚至像那些盘子和布料表达的一样，证明他们不止力量，连文明富饶的程度都远超我们，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的优越？”
“要知道，如果只是止于上流社会，倒还好对付。就像我们以往的远征，也不是没遇到过失败，不过总体而言，绝大部分人是不会体验到的。但是，一旦平民信徒广泛了解到了事态，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的故事里不乏强大、辉煌的异教徒因为不敬神灵，最终遭遇毁灭的情节。这也是为了在黑暗时期，给信徒信心。问题是，如果东方人按我刚才说的办法来，让那些贫穷而短视的平民，乃至大量下层贵族和普通修士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神灵眷顾的话，他们能坚持多久？七年？还是十二场战争？”
“真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恐怕不会有多么强大的韧性。”他悲观地说。
“身为神选之人，带来的自豪感和自尊心，才是我们精神的支柱。一旦这支柱不复存在，我担心不只教会，甚至我们的整个文明，都可能随之垮塌——毕竟，除了神，我们还有什么？我们还能依靠什么？”
众人都一声不吭。
“我们只能当最强者——或者说，至少得让大家相信，我们是最强者。否则，我们就无法生存。这是神的祝福，也是诅咒。”
“我也不是故意说丧气话，只是希望诸位警惕起来。”他环顾贵族们，沉声说：“现在不是能不能喊来教会帮忙的问题，而是需要大家竭尽全力，挽回这个可怕的态势。”
“我也希望自己只是危言耸听。”他长长吸了口气：“只希望诸位，作为虔诚的信徒和大陆人类中最高贵的精英，能够参考下我的提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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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明天的部分，不过分开发感觉效果不好，一起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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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节 第一百九十八章 镜中镜外（上）
侍女小心翼翼地将一面镜子放在钱程的桌子上。
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镜子主体是一块平板玻璃，背后应该敷了金属，映出他自己的影像。镜子边缘围着一圈华丽的装饰，被黄金、宝石与彩色玻璃包裹着，一看就价值不菲。
白芷给钱程讲过“玻璃”的事情。不止一个第一纪来客希望通过烧制玻璃致富，但他们的产品普遍不怎么样。那些物件既不像白芷说的透明，颜色也不太纯净。而市面上出售的，大多是用它仿制玉器，当做摆件——这种东西很不耐热，用作器皿都有点问题。
西洲的玻璃，质量就很好。钱程准备采购特产上贡天子时，还特意去问赵飞雁，知不知道其中原委。不过她也没研究过这些。
“原因可能很多。”她如实说：“原料的挑选，窑的设计，冷热的控制，加料的时机、比例和顺序，杂渣的处理……这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哪一步有问题，产品都可能有很大的差别。我也说不清问题应该在哪。”
“现在烧制一个仿玉器，就需要一个工坊的人合作，分成十几步，废品的概率也不低。何况那些质量更高的？这肯定不是一个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指望有人带来整套技术，不如自己去试试——当然，得有这个需要才行。”
钱程很认同这个观点。
他不如赵飞雁懂的这么多，不过有一些工艺，比如印书，他还是了解的。为了在西洲传播教化，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开设印书坊。
这段时间，印制彩图的手法正在迅速发展，明显超过了以往的速度。但他没听说有谁提出了全新的技术和思路。相反，这回是出现了新的流行画风，让各个书社、印坊不约而同地寻求改进，来更好地印刷图案。
可见，有需求的话，就会有改进的动力。如果动力足够大，发生巨大的改变，也是情理之中的。
而这种玻璃器就正好反过来。一直有人吹嘘自己能烧制更好的玻璃，但至今也没见有人做出能竞争得过瓷器的产品。性能和外观都不行，自然就没人要了。
西洲这边的玻璃，质量和价格就都好了不少。不过这种镜子，也是天价的产品。
夏洛特告诉他，制作玻璃镜子的技术，被一个维塔利亚城邦控制着，密不外传，导致镜子的价格十分昂贵。
加拉西亚人一直很希望得到这种技术，但从未成功过。之前，有个疑似第一纪来客的人，似乎了解其中的窍门，想把这技术贩卖给敌对的城邦。不过他与城邦的使者接触没多久，就被人发现死在住宅后的臭水沟里。具体死因也不清楚——当地掌权贵族草草结案，把事情掩过去了。
事后，两个掌握了制镜技术的城邦联合起来，继续隐藏着技术。哪怕他们彼此交战，都没有打破这个约定。
钱程知道这件事后，当即把自己这边的工匠也集中起来，吩咐官吏，一定得防止手艺外传。
众所周知，蛮夷素无德行，也不懂恩义。给他们恩惠，他们也不会感激，只会更加贪得无厌。管仲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就是此意。
用财货贿赂他们，引诱他们内部纷争，消耗他们的实力，这是可行的。但让他们知道制造财货的办法，就不明智了。
钱程觉得，还不如直接进行贸易为好——他也好，都护府也好，是真的缺钱。
不过镜子确实昂贵过头了。之前，钱程托了加拉西亚商人的关系，想去采购大块的镜子。他认为天子会喜欢这些东西。结果，自己被价格吓了一跳。
虽然如此，既然是上贡，贵一点也没办法。能让皇帝高兴，花多少钱都值得了。
钱程手里金币不够用，就拿出瓷器和丝绢来换。双方的谈判倒是进行得很快。
他付了三箱紫色锦帛，换来了一整套透明玻璃的工艺品，还有一大一小两面镜子。
镜子也好，刚刚被西洲人知晓的紫色丝帛也罢，都是被这里的商人们，卖到价格超过等重黄金的奢侈品。
白芷得知他买镜子，看了账单上的金额，说这东西价格严重虚高，埋怨他买亏了。后来得知钱程是用带来的丝帛换的，又觉得好像也不算亏了。
钱程最后也没明白这到底亏不亏。
他左思右想，最后认定，是白芷不高兴了。
孔子说过，女人很难相处。你要是疏远她，她心里就不高兴。钱程对此深有体会。白芷按理说也是知书达礼的姑娘，但也是一样，时不时就莫名其妙地不高兴，让钱程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现在也练出经验了。这时候只要表现得亲昵一点，就能解决问题。他估计，十有八九是花这么大价钱送礼，却不给她西洲的礼物，让白芷不满了。钱程准备等下一批从中原购置的货物送来，就给她也买一个。
钱程回想起来，觉得孔夫子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就不知道这些经验，他是怎么总结出来的。他每每思考，总觉得孔子也很不容易。
至于夏洛特的镜子，钱程想起送这份礼物去长安，也是得到了它的启发。
为了迎接使者，他自己也得认真打理下。不过这些年，他一直没什么功夫打扮自己。战争爆发后，自己的镜子都不知道丢哪去了。
这东西不难借，不过他记得夏洛特那边，有个不太一样的镜子。好奇之下，就借来看看，没想到还是这么值钱的东西。
他了解之后，告诉夏洛特，可以用这些去进贡。但夏洛特说，这面镜子还是她母亲当初带来，之后送给她的。
“我向你索要，你就直接答应了。我以为是寻常的物品。”钱程解释道。
“没关系。”夏洛特说：“我的就是你的，直接拿去用就好。但给别人的话，我宁愿再花钱买一个送出去。”
钱程心里很是矛盾。
夏洛特对他说的话，都很直白——或者说，这些西洲人，可能本来也不怎么擅长委婉地表达情感。钱程也不傻，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现在很是纠结，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243节 第一百九十九章 镜里镜外（下）
众所周知，不相信蛮夷的任何承诺，是诸夏之人的传统美德。
一般的说法，都认为蛮夷人面兽心，将他们比作禽兽。听到他们说自己坏话不需要计较，听到他们说些好话也不值得高兴。这经验也不是生来就有，而是慢慢总结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