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明白了。不过那边还问,守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因为被打断而有些尴尬的官员看了眼字条,继续询问道。
“赏赐不就是那几样么。”钱程笑道:“现在这种形势,也没什么好谦虚的了。告诉那边,官职爵位什么的,我无所谓。我就是想要钱,想要田宅,想要美人……让上面回头计算功劳时,记得我们这些兵将就行了。”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行了,就这样吧。”他摆摆手。
消息发了出去。之后,就没有回复了。
众人等了许久,有些疲倦,钱程便遣散了他们。
临走之前,有人又停下脚步。
“钱司马,真有援军么?”他问。
“急什么。”钱程说:“他们再迟到,我想办法带你们出去。按我的来吧,不会有问题的。”
众人显得安心了些,随之散去。
钱程又安排了些守城事宜,让值守的人有事再来通知,自己也回去了。
等他离开,天已蒙蒙亮。
殷琼总觉得今天的消息很重要,赵飞雁一直在和她交流,也是同样的看法。于是她们去钱程的住处拜访,想问问守城的详细情况。
卫兵很快放她们通过。二人来到院落里,走到屋前,听到后面有些动静。
赵飞雁有些犹豫,但殷琼并不克制好奇,径直走了过去。她绕过房屋,正好看见钱程在屋后,用力捶打着墙壁。
“怎么还不来啊。”他咬着牙,念叨着:“……几千条人命……怎么还不来啊……”
他用力拍了拍脑袋,像是晕了头般,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土袋上。
最后,他脱力般地坐在木堆上,抬起头,才看见旁边发愣的殷琼。
“什么事啊。”他懒洋洋地说。
“啊。”殷琼反应过来,支吾了一声:“你……”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重要的地方,指挥这么多人。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整个天下的大计——”钱程用力摇摇头,长舒了口气:“你说,那些初次上阵就立下战功的人,都是怎么做到的啊。”
殷琼踌躇了片刻,又看了看他:“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说,我会尽量帮忙的。”
“没什么。”钱程已经稳定下来:“是我失态了。”
他说着,瞥了眼墙角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赵飞雁。
“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别说出去。”他摇摇头,抱怨道:“我现在能用的卫兵大都是新手,这方面没什么训练。都不和我说一声就放人进来……”
“你刚才一直装着么……”殷琼不知犹豫什么,又小声说。
“现在大家压力都很大。”钱程说:“我之所以当着他们的面阅读来信,当着他们的面回复,就是想防止众人再生疑。按理说,就算自己心里有担忧,我也不能表现出来。我还是做不到最好啊——”
“你自己也没有信心么?”旁边,赵飞雁突然问。
“信心?那得看是什么信心了。”钱程坐直身,回答:“我对支援什么时候能到没什么信心,但对自己能坚守到最后,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们只是战争的一部分而已啊。”殷琼靠在墙上,看向他:“来是肯定会来的,否则损失的信用就无法挽回了。只是西洲的前景如此辽阔,天子和朝廷眼中,我们最多也就是个重要些的筹码。”
“他们只希望这里别丢就行,只要收益足够,不会太关心我们的具体损失。将军的战果超过战损,就有功劳,朝廷不也是一样么。”她感慨道:“天子热衷攻战,喜好军功。历次战争,折损的士兵都多以万计。天下的大利面前,几千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站在他们的角度,战争中的伤亡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真要说起来,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一旁,赵飞雁也摇了摇头:“战争都会有牺牲的,只是这回,轮到我们了。”
“在你看来,这次真的能利天下么?”钱程问。
赵飞雁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如果一切顺利,这会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吧。”她说。
“那我就不会逃避的。”钱程显得理所当然:“既然拿着俸禄,不管要求如何,我的职责就在这里。总不能轮到自己,就不愿意干了吧。”
“你真不怕死?”赵飞雁问。
“怕死的话,我也不会被从长安直接赶到边塞去了。”钱程笑着说。
“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应该会被提拔的——希望你今后一直记得这次经历吧。”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劝道。
钱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自嘲地笑了笑。
“有机会出去再说吧。”他着,又扫了眼二人,问道:“你们呢?”
“咱们共事这么久了,你还问我。”殷琼啧了一声,答道。
“你听说过守城时弃城而逃的墨者么?”赵飞雁反问。
钱程尴尬地笑了笑。
赵飞雁拿出那个熟悉的小盒,摆弄起来。
“我只是担心,我们的知识又要失传了。”她怅然地说。
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钱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盒子。
“不会的。”他说着,缓缓站起身,认真地保证道:“这次不会了。”
“你先有本事保住自己再说吧。”殷琼回了一句。
“好吧。我死之前不会的。”钱程苦笑着说。
另外两人都没有接话。
“算了,我也睡不着了,去城头看看吧。”钱程说着,抓起了佩剑:“殷琼,你这几天帮我盯着府里。现在,大家都指望能有好消息呢。”
殷琼点了点头。
钱程大步离开了。
可惜第二天,城外的敌人就又闹腾了起来。
之后,钱程他们再也没有收到外面的通信。
他们看着敌人乱哄哄地过了个节日,又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直到新的一年。
天气愈发寒冷,食物更加匮乏。好在敌人的攻势也渐渐减弱,最终完全停止了。
他们又试图派人劝降,城上直接放出乱箭,射翻了几个倒霉蛋。剩余的人丢下旗帜,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又过了段时间,敌人开始往城里射劝降信。
按军法,这些射进来的东西是不准拿起来的。军中识字的人不少,这样很可能扰乱军心。
不过敌人的手法过于拙劣,钱程查看之后,索性让军官们把信收集起来,传给士兵当笑话看。
最早的一批信件是用歪歪扭扭的中原文字书写的,能看出,抄写的人费了不少功夫。信中声称,城里的领主枉顾神圣远征军的好意,屠杀和驱逐了带着善意而来的和平使者。信里承诺,只要有人愿意投降,一定会给予厚待。”
守军士兵很是愤怒,认为蛮夷毫无是非廉耻,傻子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承诺。
过了几天,敌人又换了新的承诺。大概是觉得之前效果不好,这次他们把酬劳具体化了。信中甚至承诺,会用宝贵的糖和调味品招待最先来的人和有功劳的人,来表示神圣远征军的诚意。
守军士兵不明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有人发现,这种纸很奇怪。它似乎是一种韧性挺不错的整片植物,手感和柔软程度也很令人满意。众人纷纷囤积起来,用以取代厕筹。
折腾了大半个月,敌人终于开始了纯粹恐吓——虽然恐吓的话也实在没什么新意。
“顽抗之人必会触怒神灵,招来惩罚。无人能从神的审判中逃脱。”信中声称:“抵抗是徒劳的。人的力量难道能对抗神灵降下的洪水么?”
士兵们觉得很奇怪。人不能对抗洪水,那大禹是干嘛的?人不去对抗洪水,难道干等它自己退去了事?
而且这城又不是没触怒过神灵,结果不还是没打进来么?
正好,城中也有大禹的牌位。有好事者找到社祝,说今年物资匮乏,祭品也不多。干脆把这东西也递上去,权当给大禹找个乐子,顺便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社祝自己都饿着肚子,好说歹说,才以禁止传播妄言为由,把这帮人打发走。
第144节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来(三)——疾风吹雪
钱程则继续日复一日地巡城。
殷琼找到他时,他正独自待在城中的楼上,端着窥筒,眺望敌人的营地。
之后,他掏出一块竹简,写了起来。
“在记什么啊?”殷琼好奇地问:“方便说么?”
“没问题。”钱程回答:“只是在记录新出现的旗号。他们好像又新换了几家。”
“这些估计都是杂牌小贵族,也亏你还能记住。我都记不起来了。”殷琼摇摇头:“除了那几个大国,我就只记得那个什么仙姑的旗号了。”
“仙姑?”钱程愣了下,反应过来:“哦,就是翻译符说的那个圣女吧。”
“对对。”殷琼确认道:“虽然我一直很怀疑……”
“怎么了?”钱程问:“我看她倒是像个那边难得的正经人。”
“人家的想法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殷琼说:“我怀疑,他们的是非善恶完全是另一套体系的。无论干了什么,只要有神的名义,都是正义的;只要能取悦神灵,就是正确的——这根本就是和大道违逆的东西。你说,这种思路下的‘圣女’,能有好人么?”
“那边倒也不是没有善良的思想吧,不过那些人的想法确实有问题。”钱程想了想:“要我说,《墨子》里有一句总结的不错,说杀死一个其他人来保全天下,不叫利天下;杀死自己来保全天下,才叫利天下。就看这个圣女,到底是哪一种了。”
殷琼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你怎么开始引用墨子了?什么时候跟他们学的?”
“人家也是诸子中的显学,比这些西洲蛮夷高明太多了,当然可以用。”钱程说。
“我离学也差得远,只是拿来他们的书翻了翻,主要是想了解些守城技法。”他解释道:“这书的行文其实挺浅显,比《尚书》《易经》之类好懂多了。看一遍,也基本就记住了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殷琼瞅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说起来,他们大师姐的名字,我总觉得面熟。”钱程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帮着人家取学名,就有一个赵飞燕。这可真巧……”
“你还干这事啊。”殷琼接道。
“是。”钱程回答:“当时也算帮了不少人。”
“不过我有过名字了。”殷琼看向远处:“倒是不用你来帮忙了。”
“这名字很不错了。”钱程如实说。
殷琼显得挺受用。
“咱们也算同生死的战友了,往后私下交谈,也不用那么见外。”她说。
“喊其他的也不合适吧。”钱程想了想:“那该怎么叫呢。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