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也别说得这么郑重。”白芷略微偏开视线:“我不过和陛下关系好些……”
“你就别装了。”钱程不以为然:“西域的人都知道你得宠。汉家天子喜欢同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我在那边,都有人笑话我是落魄外戚……”
“不过,她让你们出入宫室,参与国政。甚至绕开朝臣,发号施令。你应该知道其中缘由吧?”他压低了声音,盯着白芷。
“名义上,你们一群女子,出入宫中要容易许多。朝中诸臣,却被排斥在外,不能参与宫中议政——这真是个好理由。”他无奈地说:“以往,就有帝王利用寺人、宦者做这种事情。只不过现在换成你们了。”
“别怪我话直。这是因为你们的背景,相对而言要弱了许多。”他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算是其中为首的,虽然所属的族群很有名气,却终究是个妖怪。”
“你们想维持地位,都得依赖她。而她则借助你们,侵夺朝臣的权力。”
白芷微微笑了笑,显得不太在乎。
“陛下想加强自己的权势。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你身为近臣,应该劝劝她。”钱程担忧地说。
“哦?”白芷有些奇怪。
“国君希望获取更多的权力,一定会压制群臣,凌驾百姓。”他微微皱起眉头:“这对天下,甚至对她自己,都不是好事。”
“如今的天子,都说权力来自上天。但《春秋》说,民众是神的主人;武王说,上天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民众看到的,上天所听到的,就是我的民众听到的。所以决定君王与国家的,名义上是天,实际上却是民众。”
“《尚书》中明确地说,上天降下万民,又给了他们君主,给了他们师表,这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帮助上天爱护百姓。君主的责任和位置,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因此孟子才认定,民众比君王更加贵重。”
“当年大禹告诫后人,可以亲近民众,不可以轻视民众。他认为,民众才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才能安宁。周公也说,君主不要把水当镜子,要把民众当做镜子。国君要重视民众,正视自己的地位带来的责任,才能让江山稳固。”
“地位高的人,本身就面临着更大的危险。所以《易经》说,君子整日勤奋谨慎,从早到晚都要心存警惕,这样才能避免灾祸。《诗经》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是形容这种状态。”
“天子的地位,本就是天下最高的。而现在,还要再提高权势。一时间,也许不会有问题,但谁能永远保持理智?又如何保证每一代都是贤明君主?人非圣贤,更大的权力往往只会让君主对民众的意见更不在乎。一旦出现些许问题,也无法及时获得注意,得到处理。这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
“而且,这也会让群臣的辅佐失去效果。”他滔滔不绝地说。
“大部分君主,既不是尧舜那样的贤君,也不是桀纣那样的暴君。然而人的本能,会相信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坚持自己的选择。但人无完人,总会有错误,所以需要别人指正。称职的臣子,能纠正国君的错误。《诗经》说,‘天子龙袍有缺损,只有仲山甫能弥补。’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荀子说,国家有大患时,能率领群臣百官一起强迫君主改正错误的,叫做‘辅’。然而现在,朝中众臣的权力被削弱,只剩下听令办事的职能。可以直接参与决策的人,又没有足够的权威向天子诤谏。这样下去,就没人能纠正天子的错误了。”
“这些都是一时可能不明显,却会导致长久麻烦的大问题。”钱程痛心疾首地说:“我人微言轻,就算去劝说,也不会有什么用。但你是陛下的近臣,也足够聪明。相信你能够让她明白这些道理。”
白芷面无表情,也没有发表看法,只是问:“那你认为,该如何解决呢?”
“上次谈论时,我已经说过一些了吧。”钱程回答:“如今‘天下为公’难以实现,‘选贤举能’却是可行的。”
“有资格当大臣的人,比有资格当国君的人多得多。挑选出贤臣,比挑选出贤君容易多了。而出现问题时,罢免大臣也比废黜君主容易多了。”钱程认真地说:“与其设法崇奉君主,不如积极选拔贤能,使其成为制度。”
“具体措施,还需要尝试,我也不敢断言。但大体方向,是可以确定的。”他坦然道:“陛下该广开言路,采撷民间清议,了解成果与过失。再选拔人才,让他们担任合适的职位。”
“到时,贤良尽用,众正盈朝。天下大治,也指日可待了。”钱程自己也高兴起来,神采奕奕地说。
他看向白芷,想观察下对方的反应。却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表示赞许,反而一脸不屑的样子,轻蔑地笑了笑。
“呃,我哪里说错了么……”钱程本能地感到心虚。
“没什么,反正打嘴仗的时候,我从来说不过你。”白芷嗤笑一声,轻轻摇头,转过身去。
“那我说的……”
白芷回过头,瞪了他片刻,翻了个白眼。
“我现在更觉得,你确实该去前线锻炼下。”
“哎???”
钱程抓耳挠腮地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
深信不疑的道理和费尽心思推出的结论被直接否定,让他有些惶恐。他抬眼看了看白芷,但刚刚被拒绝,又犹豫着不敢再去问。索性靠在车身上,紧锁起眉头,苦思冥想起来。
情绪落差让他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白芷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忍。
“好了,这问题空想是想不出来的。”她制止道:“下次有空,我给你讲一讲吧。这方面的知识,我还是有信心的。”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试图活跃下气氛。
钱程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那就太感谢了。”他长吐了口气:“这次路程遥远,前途未卜,不过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少女的葱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别乱说。”白芷责难道。她掏出一个锦缎小包,塞进钱程手里。
“这是我从涂山的姐姐那里讨来的,带好它。”她握住钱程的手,叮嘱道。
钱程点点头。
白芷走到一旁的树下,折下一根柳枝。她释放法术,青绿色的光裹住了枝条。
“上次没来得及认真送别,这次就按照习俗,正式一些吧。”她笑着说:“确实,这回是够远的啊……”
她没来由地,也有些伤感。
“没事。”钱程倒是显得挺豁达:“我听说,真正的思念,是不在乎远不远的。我了解你的心意,所以也不会觉得远了。”
“油嘴滑舌的家伙。”白芷小声嘟囔了一句,侧过头。
“哦,对了。”钱程又开口说道:“我还有些……完全私人的事情。”
他神色显得有些急迫,却又有些尴尬。
“现在就要出发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他低下头,又立刻重新抬起。双手有些局促地握在一起。
“说吧。”白芷主动按住了他的手,略显强势地笑了笑。
钱程的脸也一下涨红了。“啊,我怕说出来你不高兴……”
他扫了眼白芷的神色,又匆忙避开她的视线。他微微偏过脑袋,似乎很不好意思。
“放心,无论说什么,妾身……都不会在意的。”白芷自己也有些羞涩,心中稍稍慌乱起来,但还是专门换了个语调,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钱程深吸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白芷微微闭上双眼,低下头,耐心地等待着。
“——能借我点钱么?”
白芷错愕地愣了片刻。
她重新抬起头,睁开眼睛,一对竖瞳怒视着钱程。磅礴的魔力喷涌而出,七根尾巴浮在身后。
“???”
钱程大惑不解,急忙提醒道:“你说好了,不在意的!”
白芷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钱程心知大事不妙,转身就跑,想跳上战车。白芷一把将他拽了下来,扬起刚折下的柳枝。
“老娘今天要抽死你这书呆子!”
PS1: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
三谏而不听,则逃之。——《礼记·曲礼》
君子违,不适仇国。——《左传·哀公八年》
格物是个梗,比如当年王阳明“格”竹子。
(差别大概是王先生“格”竹子,钱先生“格”柰子……)
以军礼同邦国。大师之礼,用众也;……大田之礼,简众也。——《周礼·春官·大宗伯》
禹以德服人的故事参见《尚书·大禹谟》,《淮南子》等。属于那时比较流行的故事了。
侍中的帽饰叫“貂蝉”
夫民,神之主也。——《左传·恒公六年》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引用了《尚书》,但这篇现在已经失传了。不过清华简《厚父》里有一句几乎一样的,可能就是原篇。)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夏书·五子之歌》
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尚书·酒诰》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易经·乾》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小旻》
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大雅·烝民》
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荀子·臣道》
东林势盛,众正盈朝。——《明史》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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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
这几章是写背景和人物,觉得相对重要些,就写的慢了点。章节也是整个写好然后拆开的,还带个长尾巴。后面就会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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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插曲 少年钱程之烦恼
“钱参军?怎么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事么?”
“啊,王主簿啊,我这个月的俸禄,您能不能通融下,提前几天帮我——”
“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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