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虢公世代担任周王的师氏,负责掌管军队,是朝廷里最重要的大臣之一。但另一方面,一些分封在外的强势诸侯,力量渐渐崛起,就不再承认朝廷的选择,双方形成了对立。”
“反对的诸侯,为首的是郑国和晋国。二十一年后,晋文侯攻杀周携王。但之后,长达九年的时间里,依然没有一个公认的天子,诸侯也从此不再朝见。晋文侯只好从申国接回周平王。又过了三年,周王迁徙到成周,东周自此开始。”
“平王有黑历史,而且一直试图掩盖携王的存在。后来做大的诸侯们,不少也从中得到好处,所以大家从那时候开始,就在刻意删改记录了。”钱程说:“秦人那时候,还在偏远西陲,被西戎暴揍呢。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做手脚。”
“这样啊。不过我倒是明白,周天子这种政教合一的完善法理,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权威了。”夏洛特似有所悟地说:“哪个王朝,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大空位时代,都很难再继续保持了。帝国当年的空位只有十多年,就让历代皇帝的努力彻底瓦解。周天子的这个结果,已经是他们底蕴深厚了。”
“倒不如说,是因为诸侯们还需要这面旗帜,团结大家去对抗戎狄——那时候是真的打不过。”钱程说:“平王一系不管做了什么,他们的正统性,依然是来自周幽王的。但幽王自己并不承认平王,所以一方面要保护幽王的正统地位,另一方面又不能承认他当初作出的判断。”
“所以,幽王的形象甚至不是暴君,而是行为荒诞的人。褒姒则是导致混乱出现的元凶,但她什么也没做,所以只能一笔带过。虢公承担了所有具体的罪责,成了经典的奸臣。”
“另一边,申国发挥的巨大作用,留下的记录却很少,反而是犬戎特别显眼。至于郑国的所作所为,干脆完全没有记录了。”
“那为什么晋国的记录这么多?”夏洛特问:“只有他们,把前因后果都记下来了。否则,大家估计都不知道还有周携王。”
“因为晋国需要的,和他们恰好相反。”钱程回答:“晋国对于他们私下交换的利益,兴趣不大,但他需要告诉所有人,叔叔取代侄子继位,是不合理的。所以,晋国不但不配合去遮掩,反而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他们行事太张扬——直接带兵跑过去,把周王砍了。这种事儿,想瞒也瞒不住啊。”钱程摇摇头:“团伙里众人需求不同,导致露陷,可能也是古已有之了。所以,除了褒姒身上谜团太多,其他事情,今人还是能了解个大概的。”
“褒姒身上还有什么谜团?”夏洛特问:“大概经过,不是已经清楚了么?”
“年龄。”钱程不假思索地说。
“按广为流传的说法,褒姒母亲怀上她,是周厉王末年之后的某几年。而周幽王出生,是在周宣王三十三年。”他伸出手指:“这期间,隔着十四年共和政治,和周宣王的三十三年。也就是说,褒姒比幽王起码大四十岁左右。”
“幽王元年就是宣王四十六年。幽王三年开始宠爱褒姒,次年生下伯服。这时候,褒姒起码已经五十多岁了。”钱程摊摊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老怪物。”
“这个数字没有问题么?”夏洛特奇怪地问。
“其他人都没有问题。共和元年开始,中原就有了正式的史官和完整的纪年。所以各个大事,时间都很明确,幽王、平王、司徒桓公、大臣虢石父等人,记录也都很清楚,和诸侯们自己的史料也能对上,就褒姒有问题。”钱程回答。
“我觉得还是计算有错误。”夏洛特说:“或者,你找的资料有问题。”
“不至于。”钱程连连摆手:“这些都是可以考证的,而且整个涂山都知道,我一直擅长考据历史。推算老怪物们的年龄,十次有九次都是准确的。这种简单问题,还不至于难道我。”
“好吧。”夏洛特想了想,觉得老怪物的年龄也不关自己的事,索性跳过了话题:“不过这么看,不止周天子,诸侯们也早就不把周礼当回事了啊。”
“当然,诸侯们对周礼都有比较……灵活的理解。”钱程摊摊手:“像郑武公的父亲桓公友,是周幽王的司徒,和幽王一起死在骊山。武公却与弑君杀父的仇人媾和,甚至自己也娶了申国的女子,号为武姜。”
“是《春秋》里郑国的夫人么?”夏洛特问。
“是的,‘郑伯克段于鄢’里,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母亲,就是她。”钱程点点头:“现在能理解,为什么郑庄公这么隐忍,非要让着他们了吧——他家可不是因为孝顺出名的。”
“这么做,想必是因为有巨大的利益吧。”夏洛特不假思索地说。
“是的。拥立携王,最大的功臣是虢公。拥立平王,最大的功臣就是郑伯了。”钱程回答:“借助拥立之功,郑国不仅重获了官位,还得到了扩张的机会,吞并了周围的小国,最后成了能和周王叫板的第一个诸侯。”
“那晋国能获得什么利益呢?”夏洛特问。
“晋穆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他跟着周王讨伐条戎、奔戎时生的。那次王师和晋师都被打败,晋穆侯十分气愤,给儿子起名叫仇。小儿子是他跟着周王参加千亩之战时生的,那次王师惨败覆灭,但晋国主力成功撤出了战场,晋穆侯很高兴,给小儿子起名叫成师。”
“等等,为什么他每次接受封君召唤去参战,就能生孩子?”夏洛特怀疑道:“我们那里,也有一去参加圣战,妻子就能生下孩子的,总觉得很面熟……他的妻子是齐国人么?”
“是的。”钱程说完,才反应过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个时候的蛮夷,基本就在大家家门口,想远征都走不远。”
“申国离镐京,也就不到二百里。”他举例道:“宗周还算好的。成周城外,走一上午,就到戎人的地盘了。”
“那年头,诸夏的环境,比你们祖上,也好不了多少。出了门,城外就是成片的蛮子,有些干脆扎营甚至直接筑城了,赶都赶不走。”他摇头感慨起来。
“……我们祖上就是那个扎营的。”夏洛特有些尴尬地提醒道。
“啊……”
“总,总之,他的孩子大概没什么问题,但他弟弟出问题了。”钱程强行转移话题:“晋穆侯不久去世,他的弟弟晋殇叔篡位。晋殇叔常年随军征战,势力很大,太子仇仓皇出逃。这是严重违背周礼的行为,但周宣王为了拉拢晋国掌权者,居然不管不问。”
“后来,太子仇暗自经营势力,率领手下袭杀晋殇叔,是为晋文侯。这时周朝的情况,和他当初面对的差不多——晋殇叔是晋文侯的叔叔,而周携王是平王的叔叔。所以,晋文侯为了自己的合法性,必然更倾向于周平王。再说,王室和畿内诸侯们,当年并没有为他主持公道,他去做这些,也没有什么压力。”
第672节 番外(110) 钱程与战斗力排行榜
“原来是这么回事。”夏洛特点点头:“和之前说的一样,这些诸侯才是最后的受益者。”
“其实也不算。”钱程摇摇头:“晋文侯干掉了他的叔叔,他后代却遇到了相同的问题。”
“文侯的弟弟公子成师被封在曲沃,称曲沃桓叔。文侯去世后,桓叔一党,又开始加紧篡位。”
“桓叔的儿子曲沃庄伯,连续杀死晋国国君。庄伯的儿子曲沃武公,最后彻底消灭了文侯一脉。因为晋侯的都城在翼城,所以,这件持续三代人的内乱,就叫‘曲沃代翼’。”
“你看,他们一家,也没得到最后的好处。”钱程耸耸肩。
“怪不得你让我看春秋,原来西洲的事情,中原人早就经历过了。”夏洛特感慨道:“我们这边,也不乏被亲戚占便宜的例子。如果知道这些故事,应该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亲戚其实也没稳定多久。”钱程苦笑道:“记得骊姬之乱么?”
“晋献公改立继承人的那件事?”夏洛特说:“是告诫君主们,不要随意违反继承法吧。”
“不止这么简单。”钱程说:“曲沃武公只正式当了一年晋侯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就是晋献公。而晋献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叔叔们,也做和自己父亲一样的事。”
“曲沃桓叔、庄伯的子孙们,在篡位过程中为家族立下大功,权力很大,晋献公对此耿耿于怀。继位七年后,就借助外姓大夫的力量,把桓庄之族杀戮一空,解决了他们对国君的威胁。”
“这就是大家俗话说的,得国不正吧。”夏洛特越想越觉得感慨。
“晋国从此之后取消了公族大夫,不准近亲担任重要职位,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钱程说:“要知道除了兄弟,子嗣也是近亲。晋献公后来果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们。这就是骊姬之乱时的情况。也是从这次变乱之后,晋国有了把继承人之外的公子,全部驱逐去外国的习惯。”
“但国家不能没人治理,所以只能任用外姓。但外姓大夫的势力,同样会越来越强。再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用亲属也不行,用外人也不行么?”夏洛特问道:“就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么?”
“没有。至少现在我们没找到。”钱程摇摇头:“因为别人没理由给你无偿干活。说到底,大臣也是因为有需求,才会听从国君的。”
“如果需求不能被满足,大家就会自己动手去拿。向内,就类似三家分晋,侵占瓜分国君的权力。向外,就类似申侯、平王,直接和蛮夷串通,把国君干掉。”
“你看,根本没有完全妥善的办法。”他无可奈何地说。
“礼崩乐坏,对上下都是一样的。诸侯敢于为了私利弑天子,卿大夫就敢刺杀诸侯,士就敢谋害卿大夫。这种情况下,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安稳。因为所有手下,都在等着你给他腾位子呢。”
“但反过来说,哪怕君主是名正言顺的,也经常会面临危险。”他对此很悲观:“这些规矩,也只是降低了风险而已——你知道商末,伯夷叔齐访问周朝的故事么?”
“我只知道,他们不愿意吃周朝粟米的传说。”夏洛特回答。
“周朝兴起的时候,孤竹国的伯夷、叔齐两人,听说了西伯仁德的名声,于是西行到周国拜访。来到岐山之南的时候,文王却已经去世了。两人四处游览,正好发现,武王派周公去和商朝的大臣胶鬲盟誓,说‘让你的俸禄增加三级,官位列在第一等。’之后,又发现武王派召公去和纣王的庶兄微子启盟誓,说‘让你世世代代做诸侯之长,主持殷商的祭祀。商王室的乐舞《桑林》归你供奉,孟诸这块地方是你私人的领地。’”
“伯夷、叔齐于是说,这和我们当初听到的不一样,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道,就离开了。最后,二人因为不愿投靠周朝饿死。”
“居然还能被他们碰到。”夏洛特诧异道:“都不知道防范下么。”
“他俩明显也是拉拢对象,只不过没接受。而且,那个时候,商朝的高级贵族和周王往来,已经是很普遍的事情了。”钱程说:“贵族们最后直接打开城门,喜迎新朝雅政,商王都管不住的。”
“我也没有能管住贵族们的办法。”夏洛特如实说:“我现在的应对方法,都是直接抄汉朝的。而且如果没有你的军队,贵族们早把我弄死几十次了。纣王的情况,估计也没好哪里去。”
“这是没办法的,王朝末年,大势已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翻盘的。”钱程说:“而且纣王的政策推行太急,自己的支持者实力又不够。要是妲己有当年商朝先妣的战斗力,也不至于被人打成那样。”
“这些事情,我知道的倒是不多。”夏洛特说:“民间似乎有很多相关的故事,但苏小姐不愿意给我说。”
“民间故事大多被人改写过。”钱程回答:“民众更喜欢带点宫廷荒淫色彩的刺激段子,但真实情况又不是如此。”
“按流传下来的资料,纣王和妲己起码共处了四十年,明显不是民俗故事里,中年筋肉壮汉和妖媚少女的形象。”他直言道:“正常情况,应该是……呃,筋肉老头和老太婆了。他们在一起,肯定不是单纯好色的原因。哪怕是个老狐狸,也该看腻了。”
“呃,筋肉老头……那姜太公呢?”夏洛特想起了另一位老当益壮的名人:“商末难道是这种画风的战争么……”
“没错,除了武王、周公这一代还是中年人,其他基本都是一群飙战车的筋肉老头。”钱程说:“但民间不喜欢这种故事,于是都改了设定,时间长了,就完全认不出了。”
“这样啊。”夏洛特恍然大悟。
“我们是文人,要有基本的见识。历史的真相经常会被传言蒙蔽,隐藏在黑暗中。”钱程教育道:“作为合格的文人,必须对数字与细节敏感。这样才能有敏锐的眼力,去找到它们。”
“另外,还要有不畏暴力的精神和敢于直言的气魄。世人往往会出于各种目的,阻挠和掩盖真相,但合格的文人绝不会就此屈服。史官最宝贵的品质,就是‘直’。”
“我明白了,这就是史官的黄金精神啊。”夏洛特也感慨起来:“不过妲己上过战场么?你是怎么知道她战斗力的?”
“因为商朝王后有上过战场的。她要是有人家那个战斗力,起码能打断我两条腿。”钱程不假思索地说。
“啊?”
“妲己的战斗力,比白芷这些小辈强,但和涂山氏一类的老祖宗没法比。哦,纯狐属于例外,不好说。”钱程回忆了下,介绍起来:“青丘的狐狸,有几个比她强不少,戎人狐部就不太行,普遍差一截。海外狐狸更难说,水平参差不齐。总体来说,在战斗力排行榜上,算是中等吧。”
“还有跨部族的战斗力排行榜?”夏洛特越发觉得惊讶。
“不,那个排名是白芷这一辈,几个好事小狐狸偷偷做的,但只能略为参考,做不得数。”钱程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还有骑士竞技大会之类的,要互相切磋,比个高下呢。”夏洛特点了点头,略松了口气,说。
“不,她们互相之间很少动手。”钱程说:“那个榜单,是按照揍我时的表现做的。所以涂山本族,战斗力都偏高,需要调整一下。”
“……原来你就是那个史官啊!”
“不敢当,我还做不到圣贤的标准。”钱程嘴上谦虚,却自矜地说:“但一个模范文人,也总归不是浪得虚名的啊。”
第673节 番外(111) 钱程与好战之国
钱程与夏洛特私下讨论了很久,把近期的计划安排妥当。还专门和之前联络的使者又接触了几次,告知他需要配合的部分。
众所周知,策动政变是汉朝外交人员的本职工作。作为朝廷里都小有名气的主和派外交干将,钱程对于伪装潜入、散布谣言、离间贵人、煽动民众、刺杀国王等,都有很丰富的经验。阿尔比昂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挑战性。
使者一开始完全没对他们抱什么希望,觉得这些破落贵族,都只是充门面用的。但看了钱程的计划,态度立刻发生了改变,还向夏洛特感慨,说她家的顾问请的值了,一看就是新迦太基培训的精英人员,这钱没白花。
夏洛特对于他的评价没什么意外,倒是钱程自己,听了之后有些好奇。
“这里的人,也喜欢用同样的手段么?”稍加了解后,钱程随口评价了一句,若有所思起来。
“这能看出什么?”夏洛特问。
“手段都是有针对性的。”钱程回答:“有些手段能对付西域小国,却不能对付汉朝。能对付杂胡部落,却不能对付匈奴。一个国家越有秩序,就越难以动摇。所以,西域小国才特别容易下手,用寻常小计俩就能折腾他们了。”
“新迦太基是当世大国,而且按阿尔比昂人的说法,是惯于此道的老牌和平国家。既然他们这种老手,都在大量使用我们当年用的手段,那这个世界大部分国家,也就是西域诸国的水平了。”
“明明都有这么发达的技术了,”他敲了敲身边的大块落地玻璃,疑惑道:“为什么治国的方法,却没什么长进呢?”
“这个我倒是能理解。”夏洛特却没什么疑惑:“我看书上说,这个世界的技术飞跃,是阿尔比昂人不知道怎么摆弄出来的。配套的治国方式,也是他们的成果。那些国家,估计把二者一起学过去了吧。”
“看来,调理机器简单了很多,调理人却依然很麻烦啊。”钱程感慨道。
“你指望阿尔比昂人拥有中原式的政治智慧?”夏洛特耸耸肩:“他们已经创造一个奇迹了,我们不能强求他们创造第二个。”
“……呃。”
钱程总觉得,夏洛特的嘲讽水平现在越来越高了。
“另外,虽然我赞同你刚才的评估,但你对新迦太基的看法,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样。”夏洛特继续说道:“我周围的人都说,新迦太基是个侵略成性的好战国家,非常喜欢用暴力实现目标。”
“有么?”钱程疑惑了下:“他们立国以来,就没打过什么像样的战争啊。张生告诉我,这个国家只有刚建国的那会儿,出兵攻打过当时的霸主阿尔比昂,结果反被人家犁庭扫穴。之后,就只干些攻打土人,或者欺负周围小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