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杜普莱克斯在印度感受到的、这几年忽然增大的压力。
是英国的商业资产阶级,迫于大顺商业资产阶级的压力,急需摆脱对大顺商品的过度依赖,未雨绸缪,展开的一场阶级自救运动。
再往后三十年,英国的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会联合一致,寻找市场。那时候,商业资本的价值,在于将本国的工业品卖出去,换取更多原材料,配置更多资源。
可现在,英国的商业资本,只能在本国工业资产阶级和大顺商业资产阶级的双重打压下,孤掷一注地把全部命运,压在了印度上面。
对杜普莱克斯而言,历史的进程,是悲哀的。
如果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法国人民的生产效率,那么印度这片广袤的市场,一定会让他得到法国的极大支持,不惜代价的支持。
可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历史进程,就是法国劳动者所生产的货物,无法在印度销售,无法打开市场,更不要提和印度的手工业竞争。
所以,命运才会把他拉回巴黎,因为无利可图。
大顺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良好关系,源于大顺千百万勤劳聪慧的劳动人民,他们领先的手工业技术和商品,是大顺工业资产阶级和商业资产阶级最牢固的粘合剂。
否则,如果欧洲的工业水平超越了大顺,那么,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和大顺南通纺织公司之间的关系,是会如胶似漆?还是水火不容?
这是不需考虑的简单问题。
今天可以欢呼大顺西洋贸易公司是帝国主义的马前卒,明天就会愤慨他们是外国资本的买办集团——中国工业的发展,工业化水平,工业力量越强,工业产值越高,越能促使敌国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分裂和矛盾,甚至直接撕裂对方的社会。
刘钰所处的大顺,和满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隐约间认识到劳动人民的力量,而刘钰又知道什么是历史的进程。
他只是借助了劳动人民的力量的一点点,而劳动人民的力量即便被压制,在他没出现的那个时空,依旧展示了强大的、撕裂对方社会的力量——否则,你以为笛福和东印度公司的互喷、亚当斯密和休谟的争论、曼彻斯特棉布法案的大辩论,到底在喷什么、争什么?
引发笛福和东印度公司争论的真正力量,是景德镇烧瓷的工匠、是松江府织布的女工。他们用双手,撕开了英国社会内部的裂痕;他们用双手,创造了现实世界,而那些人的辩论,只是在解释这个被劳动者创造的现实世界。
福建采茶的闽妹,贵州冶锌的黔首,景德镇烧瓷的赣匠,江南缫丝的吴女,松江织布的苏巧,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的许多现实。
他们用勤劳的手,创造了荷兰工商业资本的进一步撕裂。
创造了北美走私贩子蠢蠢欲动的合法走私欲望。
创造了科尔贝尔主义的法国无法在东方获得商业利益。
创造了英国商业资本的孤注一掷押宝印度。
创造了西欧游离的商业资本对大顺国债的信赖……
刘钰用后世学来的看世界的眼睛,看懂了世界的真实,引诱或者逼迫着大顺的封建统治集团,追随历史的进程。
其实直到现在,大顺的蒸汽机总马力,依旧不值一提;大顺的铁路,依旧只是跑马车的玩具;大顺的火枪,依旧还有工匠搓出来的公差不能零件通用。
眼前这一切,都是旧世界的修修补补,却已足够。
他只是再让这个古老的、世界贸易兴起时代的、手工业产值世界第一的国家,找回了本该与他的手工业产值相适应的、在全球贸易时代中的地位。
杜锋只知道感叹个人的命运。
他不知道印度对华夏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甚至他可能也根本不关心。
他想的,仍旧是老旧的一切,封妻荫子,封侯拜相,衣锦还乡。无非只是勒石的地方,从燕然黄沙,换成了印度润土。
但这不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
就像是当初在黑龙江与刘钰一起抗击过的、为了毛皮利润和发财而东扩的哥萨克;就像他认为的两个敌人之一的、为了发财和冒险、为了抢劫和功名的克莱武。
他们怎么想的,一点不重要。
而历史的可笑之处,在于三人印度命运之斗中的杜普莱克斯,是这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脑子里装着祖国、国家、荣耀、法兰西、民族未来、真的把自己的财产拿出来做军饷买大炮的人……
第854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三)
杜锋这个人,从个人角度,更像是克莱武。
杜锋这个锡兰都督,从国家制度角度,更像是杜普莱克斯。
个人角度,杜锋想的是冒险、封侯、功名、利禄,想从黑龙江畔的边军穷小子,一跃而成为大顺排在前二百的家族。
国家制度的角度,法王一纸诏书,就能让杜普莱克斯乖乖滚蛋,杜锋也一样,紫禁城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回京养老。
固然,杜锋不懂什么叫历史的进程,也不懂大顺现在拥有的绝佳的外交环境到底是源于刘钰的纵横捭阖,还是源于劳动人民的苦干创造了此时世界贸易的物质现实。
但是,他跟着刘钰这么久,最基本的商业、资本、贸易的知识,还是了解的。
所以,杜锋对杜普莱克斯,或者对法兰西这个国家,至少在印度这个地方,还是比英国东印度公司更有共情的。
至于原因,很简单。
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贸易上面临的困境,相对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大顺只能从法国东印度公司这找到共情。
简而言之——单纯的商业角度,浑身难受!
在大致了解大顺和印度之间的贸易问题之前,先要了解几个最基本的数据。
印度的气候条件,比大顺大多数地方好。
此时印度拥有耕地,2.78亿比格。1比格,等于三分之二英亩,等于4亩。印度此时拥有耕地,11亿亩。
此时印度的人口,大约在1亿3500万,到2亿之间。
印度的棉花种植亩数,比大顺多,而且适宜种植棉花的耕地,比大顺多得多。
印度大部分地方,比大顺的华北东北地区的亩产高,因为东北地区只能一年一熟,华北地区也刚普及两年三熟,而印度,一年两熟是基操。
印度的手工业,不比大顺差多少。
印度的人工费,和大顺半斤八两。
可能,就因为气候过于均衡,纬度跨度太小物产区别不大,加上民族、宗教等问题,比大顺少了一个大运河时代的南北互补的统一且交流互换密切的国内市场?
所以,商业贸易难受吗?
难受。
太难受了。
浑身难受。
法国人能感受的难受,大顺都能感受到。
英国东印度公司,可以顶着【每100英镑的东方棉布,需要另缴纳68英镑的特别税才能在本国销售(另有3.5%的普遍共同关税)】的巨大debuff,每年往英国运输至少75万匹棉布。
法国国内市场卡的严,加之人参贸易等让法国选择直接买松江布,所以法国东印度公司根本没办法买印度布。
大顺呢?
大顺真的就是“很多商人,欲当买办而不能”。
大顺商人在印度买棉布回大顺销售,那真是嫌爹妈留的遗产多了,钱没处花了。
可问题是,大顺的棉布,也怼不进印度市场。
也不是说一点怼不进去,而是相较于庞大的经济总量,怼进去的棉布数量还是少了些。
在大顺国内实际上掌控着大顺对外贸易的刘钰,此时算是深刻理解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英法等帝国主义面对中国的感觉了——货卖不出去啊!
那么,把印度作为原材料产地,行不行?
也不行。
至少,此时此刻,不行。
还是以棉花为例。
大顺继承了、或者说抢走了,荷兰人在印度占据的几个城市,名字比较长,但基本都夹在锡兰和孟加拉之间,四五个吧。
此时印度有四大棉花产地。
孟买附近的苏拉特棉,不在大顺的影响力范围内,对着阿拉伯海。
马德拉斯,去殖民化后改名叫金奈,在英国人手里,离大顺的控制区很近。
孟加拉。不必提。
博帕尔,后来农药出事那地方,在内陆中心,离海都远,而且在马拉塔人手里。
大顺的松苏纺织业,是以墨西哥长绒棉为基础的。
尤其是南通这几年大为畅销的、提升了四倍织布效率的南通大布,必须以长绒棉为原料。
印度棉绒短,不适合这种宽幅大布。或者说,松苏工业革命的原材料,就是以苏北长绒棉为基础的,大顺此时的技术水平,没能力搓出来以短绒棉为基础的机械纺织。
松苏纺织业能用的,只有博帕尔地区的上等棉。
但是博帕尔地区在印度中心,交通不便不说,而且拿不到。
孟加拉棉的绒,太短。
马德拉斯的棉绒,更他妈的短。
在大顺唯一畅销的,是苏拉特棉花。
因为苏拉特、孟买的棉花,质量虽然不如博帕尔,但是质地柔软,棉绒稍微长一些。
不适合松苏的大规模的半机械化纺织。
但是非常适合大顺的东北人做棉裤、棉袄,非常棒,质地非常柔软,保暖效果很好。
印度的气候,其实比苏北更适合种长绒棉。
但就像是历史上中国推广长绒棉的困境一样,小农经济下的印度,推广起来是不可能的。
小农经济下,想要推广长绒棉,需要什么?
要么,如历史上北洋时代推广长绒棉所总结的:必要大灾之后,赤地千里,政府掌控土地,垦荒屯田安置灾民,方可推广。
要么,如刘钰在苏北做的那样,用刺刀、皮鞭、棍棒、军队,让原本的小生产者、小农,生不如死,资本圈地,改良棉种。
要么,需要一个根本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商业资本控制下的政权,强制推广,强制征收。
要么,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组织,能够将统治能力深入到每一个村庄,强大的组织力可以做到省里面下发下来的棉种,一个月内行政官员和干部就能在每一个村庄推广。敢继续种植短绒棉的,村干部带人直接铲平,一棵不留。
除此之外,并无他法。
虽然残酷,只是现实。
否则,良种很快就会退化、杂交、变异、变短。
大顺每年都能从孟买,进口不少的苏拉特棉花,用来平衡东北棉裤导致的升高的棉花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