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他也知道,上国天子和朝鲜王估计肯定不一样,自己这级别在朝鲜国,以自身家世,面王尚有可能,师兄中也有一些当朝大员。
但在这里,只凭自己,恐怕根本没有接近天子的机会。
到时候,再被一些恶贼奸佞,扣上一顶朝鲜国对上国不满、意欲行刺的大帽子,倒是对国家大为不利。
正思索着该怎么让孟松麓引着自己去见见兴国公时,程廷祚却对他说道:“你先生李星湖的学问,见解,我看了不少。但有些事,实难说清楚。”
“我的恩师、恩师的恩师,当初也是认为大明不该收折色、白银,而该收本色的。可如今,我想即便他们复生,也不会反对征收白银,更不会执着于复征本色粮米的。”
“我记得,李星湖说过开埠、货币、兼并的事。对吧?”
权哲身连忙道:“先生所言极是。恩师的确说过开埠、货币诸事。”
程廷祚笑道:“昔者,兴国公曾与商贾言,朝鲜国做二道贩子,也积攒了些金银。待日本臣服为藩,想做这二道贩子就难了。兴国公说话自来多俗,你也不比介意。但真论起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开埠……我问你,你觉得,从松江府运大宗货物,是去凤阳府方便?还是去仁川方便?”
得益于一些禁书的传播,权哲身也知道凤阳府在那里,想了想自己来时乘坐的大船,便道:“如今大船往来,自松江去仁川,比从松江到凤阳府方便。”
程廷祚又把那封信拿在手中,抖了一下道:“兴国公与我书信一封,信上给了我三条路。”
“一条,是去更远的地方。”
“一条,是顺着改革后的江苏。”
“另一条,是远赴万里之外。”
“三条路,我都想试试。”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天下第一仁政诸事。”
“而朝鲜国既然开埠,这三条路,只能选顺着改革后的江苏这一条路。”
“除非不开埠,但也需得我等上国上士,解决了天下第一仁政到底该如何办的事后,尝试成功,方可学。”
“你觉得,开埠与否,你能决定吗?”
权哲身面色一暗,嘟囔道:“上国开埠,皆用霸术、轻重。”
当初孟松麓听到这话,是说没错,我们是用了轻重术,但实际上你们搞军布税,才是正统轻重术。大家都是霸术,你也不必说我们。
可程廷祚听到这话,却连连摆手道:“此言大谬。开埠一事,绝非霸道。大国先儒,若黄梨洲、王船山、顾亭林、唐圃亭、习斋先生等等,皆言互通有无之大利。”
“开埠本身,非是霸术。”
“朝鲜国之人参、文皮、纸张,交换上国布匹、蔗糖,此大利民之事。”
“开埠一事,本身无错。那么开埠一事,如何又能取消?”
“既不可能取消,就需明白,朝鲜国,距离松苏,实则比凤阳府都近。”
“若冬季,天气冷,有人言:吾将钩日而近地,则天暖也;有人言:吾将燧木而取火,则人暖也。”
“然,前者不过巫祝;后者,乃为天皇燧人氏。”
“开埠一事,既不能改变,你就需明白,这件事的答案,你在这里是找不到的。你要去松苏去找。”
“眼下你所见的这个村社,我也可以告诉你,将从属于松苏,别无选择。”
“开埠既然不可更改,那么朝鲜国需得明白,礼文当从属于天朝、经济当从属于松苏。”
“你的答案,只能去松江府、苏州府、南通州去找。而不是在这里寻找。”
权哲身闻言,忍不住道:“恩师说,贵学派有大学问,亦有救世之志。难道,先生也认同兴国公的作为吗?”
程廷祚苦笑道:“朝鲜国距离松苏太近了,其实论起来,和这里差不多远。这里尚不能走十万石大船,可走海路自登州府到朝鲜国,十万石大船亦可飞驰。”
“你要寻找的答案,我若能在淮南解决,兴国公又怎么会日日嘲讽?淮南事,我已从了兴国公的想法,另行解决。”
“离着松苏太远的地方,我要去河南农村寻找答案。可,河南离着松苏太远,朝鲜国可是很近,太近的地方怎么办,兴国公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对这个答案赞同,也基本满意。我只是不赞同他得到这个答案的过程。”
“太过暴烈,太过迅捷。十余年内,使得数百万人颠沛,运河、漕米、盐政、税改诸多事,我认同现在的结果,但我觉得,或许可以有更柔和的办法达成。”
“只不过,木已成舟。”
“我不反对这条舟。”
“我反对的,是兴国公砍树的手段。”
“所以,你需要先知道,这条‘舟’到底什么样,才知道怎么伐木成舟,以及如何避免兴国公‘砍树’过程的暴烈。”
“这条舟到底什么样?每根木板都是怎么拼接的?你在这里看,只能看到一叶,却不见泰山。”
“所以我说,你的答案,在松苏。看懂了松苏这条船,才知道该怎么办。所缺的,只是用王道手段,不要如江苏改革如此剧痛。”
“别的我且不说了,只说一句,万万不可刻舟求剑。”
“几年后,你来此乡社,或可见此乡社兴纺织业。你若照抄,便是刻舟求剑了——这里隔壁,就是天朝最大的扶桑长绒棉产地、过江就是商贾云集的通商大港、沿河便是轧棉去籽的轧纺作坊。”
“你要先弄明白,你们在经济上所从属的松苏,到底是何等模样,才能知其意而去其形,不至刻舟求剑。”
“去吧,你所追求的答案,不在这里,而在松苏。”
第829章 济天下和利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是完全符合权哲身的设想。但想着若去松苏,也正好有机会说不定跟着孟松麓见一见兴国公,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单就现在眼见的一切,不可谓民不富庶。
只不过听起来,好像过程过于痛苦,代价也很大。
按程廷祚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找到一条不需要流血、镇压、苦痛、强制移民、迁徙、流放、处决、被迫退租入工厂做闲民的路,达到现在这个效果,就是成功。
他不反对现在的结果,只是认为过程过于粗暴,不够柔和。
松苏一飞冲天、扬州九天落地的巨大反差,或许是有办法既让松苏一飞冲天、又不让扬州九天落地的。
总体上,既是要融入已经木已成舟的松苏资本的体系,那肯定是要发展工商业的。
只是,程廷祚等人虽讲实学,但受制于舞台高度,距离决策圈终究太远。
有些事,他并不清楚上层的一些分歧。
比如朝鲜国开埠,按说朝鲜国要发展工商业,也是一条路。
可事实上,大顺朝廷这边又多次给朝鲜国那边施压,并不支持朝鲜国开放矿禁、采掘铜矿金矿。
这事儿,追其根源,源于缅甸和大顺交界区的茂隆银厂问题。
茂隆银厂的情况,就是伴随着大顺需要铸钱,导致云南出现了大量的矿工。
大量的矿工寻找新矿,不断往边境延伸。
往边境延伸,使得茂隆银厂地区的汉人数量急剧增加,因为挖矿冶炼组织这些,只靠当地土司是不行的,汉人矿工在当地确实掌握着先进的生产力。
这些问题,大顺看在眼里,明白对于苦寒地区、边远地区,开放矿禁会极大地促进移民。
放到朝鲜国,易位处之,大顺这边也就不免有所警惕。
本来,越境采参之类的事就不少,随后又有逃亡过江聚集村落之类的事。
而朝鲜国的金银铜矿,基本都在北边边境山区。
真要是放开矿禁,人呼啦啦地涌过去,边境地区更看不住了。
朝鲜国自己有金银铜矿,虽不多,但确实值得开采。就在北部的边境山区。
大顺这边看到了茂隆银厂的情况,眼睁睁看着伴随着开矿业的发展,数万矿工、十万农民在周围扎堆,于一群土司中形成了一股势力,为大顺日后南下缅甸地区创造了优良的基础。
朝鲜国若是开矿,只怕也会复刻类似的道路。本身边境地区就是苦寒之地,大顺的资本不肯去,因为没有运输线,种了东西运不出,只肯在辽河流域到处圈地。
朝鲜国的逃亡百姓越发的多,最终在边境这边聚集成村镇,以后都是麻烦。
现在是否郡县化还是以后要解决的问题,大略上还没定下来,大顺这边也不是没和朝鲜国扯皮过。
大意就是朝鲜国可以放开矿禁,但允许大顺商贾投资、亦允许大顺矿工前去挖金。
那显然,朝鲜国不可能同意。大顺这边施压也不能太过严苛,面子还是要留几分的。
索性,那就让朝鲜国继续保持矿禁,免得呼啦啦地往边境地区涌去一堆的人。
这实际上就把朝鲜国发展的路堵死了,这不是后世可以靠高积累快速狂追工业化的时代。
这是个因为一个省的手工棉布,都能导致亚洲欧洲极大强国可能互相开战的时代,市场就这么点。
按照亚当斯密学派的看法,各国分工,总有自己擅长的、别人不擅长的,最终达成一个平衡。
但他的这一套理论,原本历史上尚且需要在“荷兰的航运业被英国夺走后能干什么”,和“中国的贸易品对欧洲拥有碾压的价格和质量优势该怎么办”这两件事上,疯狂打补丁。
况于此时的情况已大不一样。
朝鲜国的几大优势产业,如人参什么的,又不是东北地区种不了,只是因为刘钰为了“惠”法,压着没让发展。
抢纺织业,更抢不过。
种棉花倒是可以,问题是种棉花出口,以现在的粮食单位亩产,朝鲜国先照着去掉三分之二的人口来吧。
实质上,再走下去,就一条路了。
那就是继续扩大开埠,大顺获得在朝鲜开矿的特权,大顺的资本和人口涌入朝鲜北部,发展矿业,挖金子,促进冶铁煤矿等重工业发展。
这可比去大洋洲或者旧金山之类的地方挖金子,更有吸引力。
但朝鲜国肯定也不傻,这就等于汉四郡归顺了,可不是简简单单礼政府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除非一战打完了,大顺才有余力关起门好好玩弄一下藩属们。
所以,实质上,程廷祚给出的答案,是一场空。
这是个闭环。
想发展,就要关门,关开埠,放开矿禁。
而这,又必然触怒大顺。
大顺都城不是在金陵,而是在北京,对东北方向有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明末后遗症,十分敏感。去朝鲜可比去南洋近得多。
想要武力抵抗,让大顺知难而退,前提又得是关开埠、开矿禁、积粟米、造兵工厂。
实际上,在大顺趁着奥王继承战争的机会下南洋,夺取马六甲,禁教拒敌于马六甲之外的那一刻,东亚问题已经注定了。
无非是形式上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