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0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淡定升堂,淡定取过状纸,然后淡定地惊堂木一拍。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竟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本官既知,岂能不管?你们放心,若此事为真,本官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来人,去那垦荒公司,把垦荒公司的人带来。”

“三日后,就在城中,本官要公断此案!不管这垦荒公司背后是谁,本官只知律法、只知朝廷!”

说罢,顿时欢声雷动。

“青天大老爷!”

“青天大老爷!”

欢呼声中,县令当即派出了衙役,且去垦荒公司拿办涉案人员,号称定要给这些灶户一些交代。

百姓更是知道,这垦荒公司的背后,到底是谁。

原本以为本地县令只是个泛泛之辈,贪污受贿,多加摊派,没想到竟然是个铁骨铮铮之辈。

果然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众人均想,若是真敢严办那罪大恶极、要挖人祖坟的垦荒公司,那县令大人也当得起青天大老爷这个称号。谁当官不贪呢,虽然平日里也不见得多清廉,可是真到事上,人家是真敢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的,贪一点也不算什么了。换个别人,也一样。

几声青天大老爷,叫的真心实意。更多的人,则对三日后的审判,充满了期待。

只是,他们却并不知道。

这个县令之所以敢当这个青天大老爷,因为节度使告诉他,你可以当;刘钰也打过招呼,你可以当。

至于怎么当,县令并不担心。

既然已经告诉他可以当青天大老爷了,那么就正常当便是了。那边自会准备手段,让他既当的成这个青天大老爷,也办得成事。

至于说,什么叫青天大老爷,这其实也是有一套简明流程的,这倒不用节度使还来专门嘱咐说该怎么办。

大部分时候,不当青天大老爷的原因,要么是不想当、要么是不敢当,但从来没有说不会当的。

要当青天大老爷有个非常简单的途径,就是把握住“民与诸生讼,必要袒民;诸生与士绅讼,必袒诸生;士绅与公卿讼,必袒士绅”,这属于是近途,捷径。

青天大老爷在这个时代,再一个就是万万不可维护法律,不能依法办事。因为这是吃人的旧社会,依法办事,大部分时候等同于帮着吃人。

只不过,后者比前者要低一个优先级。

既然节度使和刘钰都打过招呼了,县令觉得自己赚大了。

白得一个敢于对抗权贵的官声,日后百姓必送万民伞。

第757章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五)

现在事情已经闹得稍微有点大了。

真正的老百姓最多也就看看热闹,而江苏省各府的流氓们,已经先忙碌起来了。

打行,兴起于前朝,也算是经济发展的副产物。

一开始倒是还有点侠义气,但几乎是必然的,就和青莲教、白莲教、闻香教之类一样,发展发展就乱七八糟了。

打行起源于苏州府,源于苏州府募兵防备倭寇,但倭乱结束后,这些人被遣散了。

一群练武的,进了城市,然后被遣散了,没有生计,所以他们会干啥,也就显而易见的。

当时的应天巡抚来处置这些问题,刚来就被这群人来了个下马威,冲进去给了一耳光,告诉应天巡抚别鸡儿没事找事作死,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最后闹到了要起事攻下苏州府、武力弄死应天巡抚的地步。

显然,封建铁拳教了教这些人,流氓和军队有巨大区别。

这也导致了一个后果,就是这些人流散各地,嘉靖年间于苏州府,到了万历年间已经扩散到松江府。

而这些年,大顺废运河,大量漕工,也为江南干这一行的输入了大量的新鲜血液,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最迟到万历中期,打行就已经“初步专业化”了。

最下层是敢玩命的马仔、打手。

上层,以秀才为主。

秀才大量参与流氓组织,是从万历年间兴起的特色。

民告官,甭管有没有理,先挨打。

秀才有特权,不需要。所以迅速催生出了秀才打行这种高端组织,毕竟正规的黑社会也得需要名牌大学的律师会计之类的嘛,都差毬不多。

秀才作为读书人阶层的特殊群体,是有一定的豁免权的,而且一般情况地方官也不敢下死手。

封建王朝,从不光鲜。

但看明末江南,经常出现民众打的衙役、士兵抱头鼠窜的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喝血的衙役都是人民子弟兵,不可能对百姓下手呢。

实则上这些百姓带头的,是专业的打行秀才。

秀才领着,生员带头,随便一搞,谁也不敢真的下手。

百姓,百姓一年死几十万,也没见什么事。可要是打死个生员、秀才,那事可大了去了。

伴随着大顺废弃运河,甚至更早从开始海运算起,大顺江苏的打行也迅速分化了。

松江府作为海运最先兴起的地方,大量的外地人、漕工、以及山东登州府等地的水手等涌入,新帮派和旧打行,迅速出现了冲突。

而松江府的新兴资本、工商业的发展,也继续搞自己的“专业队伍”,两边斗了几年,最终伴随着大顺废运河这个决定性的打击,旧打行全面溃败。

松江府的秀才们,很多也摇身一变,成为了新兴阶层、工商业资本的附庸。

而在扬州府,旧打行这些人,依旧还是依附盐商为生的,包括大量的秀才,有文有武。

有笔杆子,也有专门的枪杆子。

至于百姓,百姓在被组织起来之前,其实力量不大。

现在因为盐政改革闹出来的矛盾,是立体的斗争。

上层有朝堂争斗。

中层有官员扯皮。

下层……下层,其实就是盐商的冲锋队,和新兴资本家的冲锋队,两边在打。

当然,这有点侮辱德纳冲锋队,论组织力确实差得远,但某些方面差不多。

双方出于不同的目的,都把下层争斗的焦点,放在了这一次废盐改垦上。

至于说这件事真正的利益相关的几十万盐户……不过是被利用的而已,他们自己是没有任何发声渠道的。真正能把这几十万盐户、松江府工人组织起来的强力组织,打这群人跟玩似的,但现在他们还未登上历史舞台。

两边依附旧盐商资本,和依附新兴工商业资本的两大冲锋队,在资本的命令下,迅速展开了动员。

旧盐商体系那边,快速找到了专业打行,大量秀才开始写文章,痛批垦荒公司夺民之产、使民无业、逼死百姓、不给小民活路、天日昭昭六月飞雪的大量文章,开始在旧盐商控制的各个府县传播。

而专门负责仗着秀才身份闹事、见官不拜、地方官不敢打死、衙役不敢真下狠手的武打行,也组织了三十多名有功名的秀才,带着大量的中下层地痞,向事发县集中。

新工商业体系这边,也快速找到了在松江府灰色斗争中大获全胜的新帮派,这些融合了漕运漕工狠劲儿、或者逃避朝廷追捕的香教堂口,也迅速组织了人手。

而松江府等地已经开始依附新兴资本的秀才、生员们,也领导了钱,开始写文章描绘盐户生活的苦难,猪狗不如的生活,盛赞盐政改革的好处,痛批那些盐蠹是百姓口淡的祸根、是朝廷盐税少官盐难卖的根源。

而负责诸如冲击衙役、“义愤”殴打官员的秀才生员们,也都准备好了。

封建社会嘛,黑社会也是要看身份等级的。

能打对面秀才的,只能是秀才,不能越身份等级闹事。

正所谓,京城有京城的规矩,江南有江南的规矩。

有些事,在江南,就得用江南的办法。

前朝内阁首辅朱国祯,在《皇明大事记》中,已经将江南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等,视为同等的大事。

应该说,能当首辅的,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虽然他无法理解这是商品经济发展、大明基层失控、工商业发展的必然,但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崭新的”、可以和甘州兵变辽东兵变等并列的大事。

在封建王朝,当朝首辅将其视为与兵变同等重要的大事,也足见其严重程度。

应该说,朱国祯的预见是正确的。

从嘉靖末年到明亡,江南的一系列光怪陆离的官民争斗、抗税、党争等等,这些打行的人全程参与。

无组织的民众,是成不得事的。

即便打行只是封建帮派的兴致、专业打手、流氓无产者的性质,组织松散,但终究是有组织的。

否则,是无法解释诸多奇怪的记载的,怎么百姓就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

哪怕到了甲申年,崇祯上吊,江南哭临,这些打行“流氓冲锋队”,也露了脸。

阉党想要列班祭拜,复社反对,写檄文羞辱。

阉党就雇佣了一批当地流氓,上街去打复社的人。

复社也知道,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于是复社的徐武静、张子退,立刻从东阳、义乌等地,雇佣了大量的打手。

崇祯吊死江南哭临期间,阉党的冲锋队和复社的流氓冲锋队,就在街上开干。

最终还是复社那边的人更多,打的阉党的人抱头鼠窜,完全控制了市井局面,让阉党在市井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复社迅速控制了市井间的舆论风向。

顾炎武在其《生员论》里,就指出过这个问题。

朝廷年年科举。

科举那么多的秀才举人生员。

然后并没有那么多的官缺。

大家读书是为了当官,你又没有那么多的官缺,然后还要体现重视儒家而给生员诸多优待,这些生员能干啥?

显然啊,迅速流氓化啊。

利用朝廷给予的特权,当黑社会的头目。

底层流氓不敢打的人,我来打;底层流氓不敢骂的人,我来骂;底层流氓不敢干的事,我来干。

上层结党结社。

基层秀才当上层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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