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既无情怀,那么投资商的唯一目的就是赚钱。
也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投资兴办学校之类的东西。
因为他们发现,他们需要的人才,都可以雇佣到。比如有学问认字的学农学的,从新学体系里雇佣就行了。
再比如,办学校教孩子读书?那用这笔钱,雇灾民可是更便宜。
所以,就像是当初成立东洋贸易公司时候一样,东洋贸易公司得到了垄断权,代价是必须要履行他们的军事义务,以及帮助大顺海军训练水手。
而这些垦荒公司,刘钰也是给他们强加了义务,或者说,是一种交换。
刘钰保证,他们可以用极低的价格圈地,他出面把阻碍圈地的人通通摆平,如果有大规模反抗直接上军队。
而代价,就是这些人每年需要支付总利润2%的经费,作为各项支出。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教育。
前期这笔钱是不用花的,后期的话,刘钰会把科学院那边拆分出来,在苏北建一所专门的农业大学,以及配套的小学教育。
鉴于苏南已经进行了十一税改革,日后在整个江苏推行十一税改革,将国课上缴之后,地方政府手里会有几个钱的。地方政府也要出一些,尽可能把初级教育体系搭建起来。
虽然所有的投资商都觉得,每年支出2%的利润,长久下来肯定比圈地少花的钱贵。
但他们也知道,如果没有刘钰站台,他们这垦荒公司也根本办不起来。
这些盐户、小农,以及背后的场商,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哭。
比如棉花成熟的时候,往棉田里点火;比如夜里焚烧雇工的工棚;比如挖断灌溉的水渠;比如拔开放海潮的堤坝。
这些都需要杀鸡儆猴,没人给他们站台,他们会哭死的。
当然现在距离盈利还早,暂时也不用先出这笔钱。
既然条件早已经定下来了,这时候经营理事也只能说:“国公高见,确实,只有兴办教育,从小培养方可。”
“董事会当初答应国公的条件,如今其实也愿意出钱,先把专业农校建起来。无非多盖几间屋子的事。”
“还是要靠他们,改良棉种、杂配牛羊。”
“反正,前期投资的钱不少。既然这样能够取悦国公,这点钱大家还是愿意出的。也盼着国公日后能够高抬贵手,若是经营出现了困难,急需资金周转的时候,还望国公能给支援一些低息的贷款。”
他也明确说,一众投资商愿意出钱盖学校,就是取悦刘钰。和松江府一些豪商,在好端端的园林里弄个蒸汽机在那冒黑烟,差毬不多。
当然肯定不可能就靠这点小取悦,就能让刘钰帮他们弄低息贷。既然刘钰支持、且要扶植一个样板,那么面上还是要做点形式的。
对这个要求,刘钰笑道:“你们且放心,我知垦荒之难,也知道你们的困境。日后若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我自会帮你们协调。”
他说的真心实意,也确实是准备在垦荒公司出现资金问题的时候,协调贷款的。
这里不比英国圈地运动的环境,这里是苏北。
水灾、洪灾、海潮、风灾……几大灾轮番来。
而且这里要真正赚钱,必要投入巨量的资本,进行土壤改良、水利工程。
一两年内是见不到收益的,每年都要投入上百万两的白银进行水利工程建设。
而且这里是淤积出来的平原,还要建设海堤。
这些都是大笔的投入,也是小农对这里的荒地并无兴趣的原因。小农没资本搞这些东西,直接种,就算朝廷巡查草场煮盐的不抓,小农也支撑不了。
而这,就又涉及股份制公司的特殊性了。
对于投资商来说,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实现江苏的近代化、或者为了让大顺攒下一点家底子。
他们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
获得高额的回报。
这个回报,平均利润是要很高的。
一旦遭遇了天灾,需要修复水利、海堤的时候,这时候可能就会急需一笔资金。
而如果盈利的话,投资商是绝对不希望靠增发股份来缓解资金压力的。
他们会天然地倾向于借贷,顶过去。
当然,如果开垦好了,他们也有资格借贷。全大顺最好的、最集约化的、可能是水利设施最好的棉田,以此为抵押,贷款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但贷款的利息,这又涉及到大顺的普遍高利息了。
实际上,全大顺大额低息贷款最大的可能,只能来自于内帑。皇帝曾经借贷给一些盐商,用了非常低,也就10%的年息,帮一些商人顶了过去。
而松江府的银行,实质上也是可以贷款的。但这个银行,本质上不是银行,而是一个纸币和白银的兑换所。
真正掌管这些的,还是官方力量,必要的时候可以放贷,申请手续过于麻烦,但刘钰肯定是能帮着解决的。
再一个,就是刘钰的信誉可以帮他们拿到欧洲的贷款,利息较低。只不过,麻烦的地方在于这是土地,大顺是不准欧洲资本涉足土地的。皇帝修淮河问荷兰借贷,实质上是无抵押的借贷,是凭借屹立两千年的“中华帝国”的那顶皇冠借的。
当然,想要借贷,总能绕过规定。
总归这里面都需要刘钰帮忙,或者说需要朝廷帮忙。
一般来说,关乎土地,最好不要私下里借钱,因为私下里借钱必然出事。
法国出过不少,比如订单加借贷,忽悠发财,然后稍微一操控,农民破产,不得不卖地。
北美那边也常有,比如想兼并,故意挖断水渠、或者成熟期放火,逼破产然后兼并。
这都很正常。
而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在这边种棉花,一旦土地开发好了,利润肯定是不低的。
因为日本不产棉花、南洋普及了印度棉布的消费习惯而大顺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松江布取代印度布。
哪怕欧洲走私渠道暂时没打开,前期棉花肯定不赔,稳稳大赚。
投资商都是人精,这种坑蒙拐骗兼并吞地的事干多了,也见多了,因此还是希望从官方渠道贷款。
虽然其实朝廷更烂,说不准换个皇帝,直接就把地收为皇庄了。但刘钰的信誉至少还好,相对于那些危险,这些投资商也相对觉得让刘钰出面协调贷款更安全。
毕竟这是苏北,灾荒频发,不可能不考虑抵御天灾的意外紧急支出。
刘钰对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并且还给出了承诺,如果三年之内出现在天灾,前期他可以借一笔钱给公司。
正要和这些人再商量一下关于后续的轧棉厂、棉花往松江府运输、棉籽回收准备向全大顺推广墨西哥棉替代短绒亚洲棉问题的时候。
几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是公司那边雇来的新学学生,脸上血糊糊的几道抓痕。
见礼之后,也顾不得那么多,说道:“国公,大人,出事了。那边有一百多女子,还有些老头、老太太,围在芦苇荡边。不让我们放火烧。”
“我们也不敢放火,再说要是男的我们也就下手了。可他们找了一群女的,还有老头老太太,全僵住了,这可咋办?”
第752章 不可能名正言顺
刘钰一听这个,就苦笑出来。
可能,这也算是小农的传统特色了。
据说,四川井盐那边,也常出类似的事。
而英国圈地的时候,也是妇女在那顶着。
历史上,张謇等人垦荒的时候,被二百多妇女老太,逼得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能选择惹不起躲得起,直接绕开了。
后世苏北垦荒的时候,也不是没打死过人。甚至还直接扣土匪的帽子,抓起来枪毙,组织警卫队。
但,遇到妇女和老头老太,那就真的是一点办法没有。
这时候,这些垦荒公司的人即便知道刘钰站在他们这边,也连忙解释道:“国公,我们真的没圈他们的地,他们的草荡我们暂时绕开了。”
“这些芦苇荡,是无主的,是朝廷的。我们交钱给朝廷……”
刘钰却笑道:“得,你们其实完全没必要解释。”
“说简单点,就是这些芦苇荡是他们煮私盐的。你们惹不起他们,就想办法逼走他们。”
“他们自己的草荡,你们不敢动,也没必要动。但只要把他们煮私盐的草荡烧了,他们煮不了私盐,只靠煮官盐,肯定活不下去。到时候,就会接受你们的条件了。”
“咱们说的坦荡点,对吧?”
公司这些人尴尬一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都是聪明人,也都很容易看透这里面的问题。
凡是没办法搞私盐的“无能之辈”——真正听话的、守法的,在这边都被叫无能之辈——他们是愿意接受垦荒条件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给他们土地背后,隐藏的让他们破产的陷阱,还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这辈子有机会从小农跃升到地主呢。
能搞私盐的,也就是反对垦荒公司圈占无主草荡的主要力量。
没有这些在造册之外的草荡,也就不可能煮出来私盐。因为苏北没有煤矿,也没有山林,他们又不能晒盐,只能靠草来煮。
公司的把戏刘钰看的明白,这就是个缩小版的“淮北盐逼死淮南盐户”的套路。
区别就是,刘钰是用技术进步,逼死成本在15倍于大型晒盐场的淮南盐;而这些垦荒公司,是釜底抽薪,靠圈占麻烦最小的无主草荡,来逼死这些盐户。
说穿了他们的心机,刘钰丝毫没有怪罪他们,反而仍旧面带笑容。
“行了,把你们的人先叫回来,先去别的地方干。这些妇女的事,我来解决。”
垦荒公司的人自然连忙答应,林敏却有些紧张地询问刘钰,或者说提醒刘钰,这种人惹不起,哪怕你是国公,也惹不起,最好不要惹他们。
“国公,这些妇女……你最好还是不要去。不好办。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万一有了什么触碰,到时候竟要投井上吊,这……这传出去……我也难办。”
刘钰笑道:“你且放心,我干嘛去找他们?说句难听的,她们连官话都不怎么会,我去了有什么用?”
“那……国公准备怎么解决?”林敏好奇。
刘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林大人,你知道,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是什么后果吗?”
林敏了然,点头,表示太清楚了。
这件事处理不好,那么下一波就会有学有样,照着葫芦画瓢,那么圈地的事就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刘钰又道:“林大人觉得,我这么搞,算不算与民争利?”
“呃……”
林敏没回答。
刘钰对自己这种粗暴手段的定性,非常自信地给了个“客观上促进了近代化在江苏萌生”的评价。
但在儒家史观下,刘钰这种手段的定性,也非常简单,与民争利、夺民之产、罪大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