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成长于工商业不发达的时代。
所以他的底层构架,注定了无法兼容工商业发达的时代。
颜、李等人,解决不了工商业日益发展的现实问题,给出的还是一些比空想更可笑的空想。
【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愿卖于官则酬以资……】
且不说人家凭啥愿意献。
合着爵禄、筹资都是不花钱的是吗?
就如同当年因为科举风波而颜李学派上书希望搞分斋教育、学校改革一样。
就不说朝廷想不想搞,只说想搞的话,钱从哪来?
他们所有的构架,都是基于过去的,基于“工商业不可能容纳太多人”这个基础的。
基础错了,再怎么设想,也是白扯。
再怎么“断章取义”说他们重视工商,那也没用。
孟铁柱家里是穷苦出身,这一套古儒均田的设想,按说对他吸引力挺大的。
但问题在于他学过算数,稍微一算就知道,一夫百亩纯粹扯淡。如果做不到一夫百亩,那么由此换取的“自耕者为农,更无得为士、为商、为工”的禁锢,就完全不合算。
因为他学过知识,所以有了往上爬的希望和可能。
他之前的嘲讽和不满,源于他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似乎高人一点,但奈何朝廷压根不认。
而且既然靠读书,自己能赢过其余人,进入专科学校,他当然希望在一个可以稍微公平点、但又允许强者吃弱的世道。
历史上,法国雅各宾派搞土改,因为“反封建”的均分继承法,让子女都有继承权,而使得农民担心阶层滑落,不敢生娃。
英国人进工厂做工,梦想着赚够船票,游过大洋去美洲或者澳洲当农民。
那种情况下,农民这个身份还是充满吸引力的。
大顺就算现在直接搞均田,均那点地,农民有资格担心阶级滑落?
人均三亩地,也配因为均田和本就是的均分继承法担心阶层滑落?
往哪滑?
孟铁柱学的教科书,给他描绘了一个未来,一个如同他没去过非洲却相信非洲人是黑色的一样笃信的未来。
那个未来,依靠的是工商业。
新学之外的人读那些书,觉得可能和《西游记》差毬不多,是神话。但他们不觉得是神话,反倒认为是希望。
这里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天下为公的信仰。
有的,只是一种他们“将阶级跃升”的许诺。
是当人均三亩地的农夫?
还是当每个月可能赚大几两白银的技工?
对这些学新学的人而言,这个未来的蓝图里,他们和那些入厂做工的百姓可不一样。
只是在培养一批大顺转型期的底层人才,确保圈地的垦荒公司、用蒸汽机的新产业等稍微需要一点技术含量的工厂,能发展起来。
是要让这些人,既不是为了大顺,也不是为了天下,更不是为了所有人,只是为了他们自己。
刘钰给这些人描绘了一个可以跃升的美好的未来。
然后又反手借助皇帝和儒生给了他们一个绝望的桎梏——你们不是正经读书人。
现在,当然是美好的,问题一点大。
希望满满。现在最差还能混个朝廷的吏员,一个月二两银子外加粮食俸。
况且工商业在不断发展,不管是去贸易公司当职员、还是去垦荒公司当技术员、亦或者去学修蒸汽机、去军队当军官,总归大顺还在上升期,距离激烈的变革期还有段距离。
一旦到了交叉口的时候,这些人的尴尬身份就会非常有趣。
这个交叉口。
既可以是朝廷那边主观上,想要遏制工商业了。
也可以是,客观上,工商业发展因为大顺的诸多问题,土地地租等,市场到了瓶颈,必须把国内那些不被新时代波及的地方也卷入这个体系之中的时候。
不管是怎么样,这些人都必须做出选择。
因为刘钰可以确保一件事,大顺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官位,收买这些人。里面已经够挤了,良家子和科举儒生斗的再狠,在面对第三者的时候也会团结一致。
这种别扭至极的身份,也使得这些人的立场也非常的有趣。
刘钰不想要一大堆儒家复古派影响的纯粹反动空想社。
比起这一堆反动透顶,老想着把现有的一切塞到过去框架里的人,刘钰更希望培养一群“精资”的读书人。
以精资的逻辑的均田,和以反动空想的均田,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学儒,再怎么学,再怎么改,都不可能精资,最多精空想社。
简言之,现在均田,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兼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不希望由外面的坚船利炮,被动地卷入资本主义的体系之中,就只有自己主动资。
不想要被动卷进去的最好办法,就是主动卷进去。
但,想要自己主动资……最大的敌人,恰恰正是儒学里最温柔的空想。
这不是说理学之类的思想禁锢,而是打破理学之后的复归本源的良好空想意愿——制民恒产。
最简单来说,制民恒产的儒学,如何面对将来苏南冲击周边小农经济,造成农村普遍破产的必然?
外部来的,还要绕过好望角远航数万里呢,苏南将来直接就近来,药劲儿更大。
也就是刘钰一直压着,努力压着,要不是他一直压着,蒸汽机都已经出来了,又没有八万里海上遥途,早出大事了。
但再怎么拖延,这个大事,早晚是要出的。在岔路口,不同的人会选不同的路走下去。
第725章 不公
不过就此时看来,这个岔路似乎还早,反倒是一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景,仿佛大顺竟要焕然一新般。
海州城中,熙熙攘攘,各路的商人和前私盐贩子,早已云集,生怕来晚了便没了位置。
这一次盐政改革,让很多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或者说氛围,确实是“改革”的那种活力满满的状态。
只要有几百两银子,就能入行。
甚至于这几百两银子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那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反正朝廷也不管,既往不咎。
每个人都渴望着发财,每个人都怀揣着暴富的希望。
这种“活力”和“生机”,确实是改革的味儿,这一点做不得假。
如今那场阜宁的闹剧以朝会上的更大闹剧收场,刘钰名义上在盐政一事上退居二线。
替代他主持此事的,是皇帝新点的两淮盐政使兼江苏节度使,而不是江南都督兼两淮盐政使。
这个安排就很有意思,如今朝廷上下全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江苏省。
自从刘钰开始在松江府折腾,便分了苏南、苏北、金陵、外加一个扬州海州的盐政。
而且伴随着漕米源于南洋、苏南成为皇帝的重要帑库这个事实,使得江苏节度使的身份相当的尴尬。
甚至于说现在的江苏节度使,到底是驻金陵还是去苏北,都很尴尬。
刘钰身上的正式官衔倒是不多,但管的事包括“对夷通商”、“漕米输送”、“苏南工商诸事”。
这三个一掐,如果要是再不管盐,再折腾苏北垦荒,江苏节度使也就是徐州府尹和江宁府尹二选一了。
按说朝廷应该派个镇场子的兼管安徽、江苏的都督,但漕米和通商这两件事里面涉及的金银已经足够骇人了。
再弄个监管安徽、江苏的都督,总不能让刘钰去干吧?这要是干的话,可是行了,整个江南的军、政、财一把抓,别说皇帝敢不敢,就算皇帝敢,刘钰也不敢接。
换个别人,不管对夷通商和漕米运输,以及工商诸事当这个前朝南直隶的都督,也不行。
还没到需要两个人唱对手戏的时候,皇帝还指望着刘钰抓钱呢,这时候再弄个去和他打擂台扯淡的,实无必要。
于是这一次就弄了个很奇葩的两淮盐政使,来办这么大的事。
意思倒是也很明确:兴国公帮你办成事,亲密一下关系,以后你俩各有分工,以后管管盐政就行,苏北的事其实也不用管太多了,苏南工商业你也别插手。
这是个明摆着的安排,说是刘钰因为杀戮太重不管事,只是镇场子,但新调来的两淮盐政使心里却很有数。
刘钰不帮忙,他又不是江南都督之类的大权,一个小江苏节度使,哪能干好盐改的事?
盐产自江苏,可不止是在江苏卖。
这件事,也不得不办好。
因为从皇帝搞突然袭击开始,就变成了类似于战争状态下,皇帝做“战略指导”,而不是皇帝直接委任大员出镇一方便宜行事。
不管是“亲征”还是做“战略指导”,都是双面的。
打赢了,那就是永乐北伐,秦王破阵,威望激增,勋贵掌军服服帖帖。肯定比让边将便宜行事要好,以免出现骄兵悍将或者拥兵自重,皇帝亲征或者做战略指导是勋贵掌军的基础。
打输了,那就是土木堡,就非得皇帝自己背锅了。以后也就没有勋贵掌军,之前积累的各种矛盾都会爆出来。
这件事办不好,那就是打皇帝的脸。
也不是没人想着趁着让皇帝丢丢人,以后别抓的太紧、改革的步子迈这么大。
只是,虽然名义上刘钰不管盐政事,只是在这镇场子。
但说到底还是他管,还带着兵来了,且刚办了震动天下的大案弄死了几百人。
反改革派就算想要使绊子,也只能偷着使,没法在明面上办。
这两淮盐政使心里想的明白,在海州几天,见着商人云集,一开始心里倒也高兴。
觉得民心所向,此事易尔。
但很快,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位新的两淮盐政使,自然是朝堂里的盐政改革派,皇帝既然要改,总不可能派个保守派过来改革。
但这个改革派,就是刘钰说的那种“遇到资本就懵圈,一拍脑袋瞎出主意,头疼直接吸鸦片烟”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