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6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既是点缀,那就只能是点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更不可能真的去争论什么。

皇帝对此言论是既不赞许,也不反对,而是很熟练地转移了话题。

脱实向虚,把实际问题,变为讨论理论问题,讨论了一番“阴谋”和“阳谋”的区别。

当然没拿刘钰说事,而是那郑庄公说事,就说段叔要是个好人,郑庄公的手段还有没有用?如果只要是个好人就不能用的手段,这叫阴谋吗?

装傻的大臣们这时候也都打开了话匣子,经过一致讨论,认定这事儿虽然不是不对,但确实是不好。

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真要这么玩,就坏了规矩了。

再者你这个皇帝最好心里有点批数,乡绅是基层统治的基础,你把桌子掀了,是能自己再开一桌啊?

咋地,你有一百万土改工作队、四十万超强组织力的基层干部啊?

没有的话,差不多得了。

别说权力下到村一级,就是到镇一级,你先回去数数库房那点银子,够养编制人员的不?一年收几个钱心里没数吗?冗员,你大顺也配?

隐晦而充分地交流了意见后,皇帝也表了态,表示“下不为例”。

同时也隐晦地表示了一下变法新政的范围仅局限于江苏。

并且表示刘钰杀戮太重,以后不能让这厮再管地方上的事,不会当巡查的钦差,也不会放其镇抚一方,管管工商业、科学院或者真打到灭国之战的时候再用他。

就说前几天决定的让刘钰去管盐业改革的事,也得兑现承诺。

撸了,换人。

不过,既是去了,还得让他在那看看场子。

但事就别管了,没资格处置,也没资格查办。

这个盐政体系的事,以今日为界,此前既往不咎。

大臣们得到了“改革是有边界的”这个保证,看到皇帝还做了个样子,也非常识趣。

盐政改革这事,大臣也争不过。因为扯犊子没有用,只有打赌,说改革必然比不改之前收的钱要少、官盐卖的更差,不信咱们走着瞧。可要是扯犊子空谈大道理还行,大臣才不会傻呵呵地去和刘钰掺和的事打和钱有关的赌呢。

这事儿皇帝定了,那就没得争了。

好在皇帝的信誉基本良好,之前说了不会把新学体系的人占官员名额,也确实信守了承诺,并没有切过去就有的蛋糕。

而且在隐晦表达了改革的边界之后,作为交易,还拿出来鲸海、东北、西南的几个新县,在吉林船厂以北新设了一个省,纳入到六政府的管辖范围,不再是皇权延伸的特殊任命机制,而是走正规流程。

另外,鉴于这件事是道德问题,那么需要加强道德教育,所以要多建儒庙。

虽然改元惟新慕贞观之治,不能如贞观二年那样直接把夫子提升到“师圣一体”的地位,但在各地多修一下儒庙,证明本朝还是以儒治国的还是要做的。

叫天下士绅不要寒心,不要以为本朝竟要重用那些不学正统学问的人。

于是,名义上削减了一艘战列舰、三艘巡航舰、四艘护卫舰的造舰拨款,延缓改建大沽口炮台群,折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广建儒庙,开办官学教授经书,提振教化。

天子下次南巡去视察淮河、苏南的时候,要“诣孔林”,顺便再把那个“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羞辱性的牌匾摘了。

也算是安天下士绅之心。

大臣们见皇帝的态度如此,也就纷纷痛斥那些乡绅道德败坏、凌虐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被杀的乡绅是因为道德败坏而不是克扣河工款被杀的呢。

很快,朝堂上就达成了一致:将那本《淮安劣绅录》,刊行,分发天下,以儆效尤,亦使士绅知耻而慕德礼,彰显朝廷是德礼治国而非刑罚治国。

第720章 割裂(二)

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幕,其实说明了一件事,大顺的内部已经割裂了。

不过从大顺开国之初就是割裂的,皇帝也压根不准备弥合这种割裂。

相反,还想要搞两个政府,自己居中调节把控权力,通过互相的割裂来达成平衡,皇权做超然仲裁者。

这源于大顺开国之初选择的制衡政策,并且将皇帝自己的思维都制度化了。

然而,实际上这种割裂远比皇帝想象的更为复杂。而且绝对不同于开国时候故意留下的那种牵制科举官员的割裂。

形似,神不似。

苏北的事已经发生,人也枪毙了,道德上的“屎盆子”也扣下了,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要均田,要填补乡绅被几乎一网打尽的乡村,要提升那里的组织力为后续的淮河二期工程和新海堤做准备,这都需要人才。

但这些人才,有着非常尴尬的地位,所以不太好选。

皇帝选拔的地点,选在山东登州府。

此时的山东登州府,许多年轻人都在朝威海、即墨等地行进,他们要参加一场考核和选拔。

登州府是刘钰起家的地方。

伴随着海运兴起、对日对朝鲜贸易的深入,登州府逐渐兴盛起来。威海港、青岛港,都伴随着海运而发展起来,更成为了大顺移民辽东的重要中转站。

之前在这里的新学体系,也逐渐建立了起来。

朝廷并不拨款,这是原则问题,有钱拨款搞新学,没钱建官学儒学?

好在刘钰靠着自己的钱撑着,又借着海外贸易的捐助,登州府的新学体系已经渐渐成型。其实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全国性的义务教育搞不起,一县一府的还是搞得起的。

考不进军校或者科学院的话,剩下的人主要就去一些专科类的学校,主要学航海、会计、贸易、外语、农学等。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逐渐发现了新学毕业后真能找到工作,这新学也就渐渐振兴了。

朝廷是不承认新学学历的,而且新学学的这些破玩意儿也确实没法参加科举。

是以,前期只能以管一顿午饭的方式,吸引底层百姓让孩子来学。

而且十四岁之前就要分流,因为十二三岁已经能干活了,百姓家里不可能白养一个脱产的劳动力。

也就是这几年新学渐渐体现出了好处,不管是出海还是去外面闯荡,朝廷不认新学学历,那些公司和海商却是认的。

是以这几年学习的多了,觉得是条出路。

再不济,还可以去学接牛痘之类的,混口饭吃就比在家里种地要轻快些。

这里不比松江府,松江府的主流文化,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文化,那是主导。

而这里,则是“中产”文化,主流审美是要有“一技之长”,而不是“一夜暴富”。

会日语是一技之长,会法语是一技之长,会算账是一技之长,会种地也是一技之长。

此时,因为海运而兴起不久的新港青岛,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在那讨论着前几天朝廷贴出的布告。

朝廷要招募一些人前往苏北。

然而这份布告,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受到欢迎和追捧,虽然这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文告。

人群里的一个年轻人嘀咕道:“人都说,这学新学的,一流的去科学院,二流的当军官。咱们是一去不得科学院,二考不进军校。”

“可说起来,有个屁用啊?”

“就算考上科学院,那也连个赐同进士出身都没有。别说赐同进士出身了,连个同举人、同秀才都没有呢。”

“如今朝廷就要选人去苏北,我反正是不去。”

“一个月就给二两银子。人家那边的垦殖公司,学农学的,若是考核合格,直接开价四两一个月,日后还有升职。”

“朝廷就给二两银子不说,干一辈子也就是个村吏,根本不能升。但凡能去公司那边,或者去虾夷、去南洋,谁去朝廷那边?”

他在这一顿谤议朝政,旁边的同窗也跟着附和。

“说的就是呢。京城也有学新学的,可是好地方都是先紧着他们,怎么还不谋个差事?一个月二两银子去苏北那鬼地方,京城可是没人去,这不找到咱们这来了吗?”

“反正我是先去公司那边,要是考不过,再去朝廷那边。”

“去朝廷那边干,这辈子就完了。反正是没啥希望了。”

希望二字,在中产的文化里,是有神性的。

而朝廷是一点不给这些人希望,因为根本不承认新学学历,并且绝对不能当官。

告示上说的没那么明白,但看的人都懂,真要去了,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这边学新学出身的,但凡学的强点,能进专科分斋学校的,就不可能留在家乡。

留在家乡只能吃屎,或者去当个义学教师。

或者是去苏南,或者是去海外,或者是去南洋,总归都比在家里强。

新学出身的、这群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或者说是从刘钰在登州练兵时候出生长大的第一批新学学生,已经完全和过去的大顺割裂了。

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身份标签的割裂。

学儒学的就是能考科举,而他们就算考进科学院最终当个院士也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有。

学儒学的是正统学问。

而他们则是旁门左道、杂学、奇技淫巧学问。

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和那些良家子学的也差不多,但区别是老五营兄弟的后代,那是大院良家子,是大顺皇室的基本盘。

不可能把良家子占着的缺给这些人空出来。

所以这些新学学生,既不属于儒学读书人,也不属于封建皇权附庸的良家子阶层。

伴随着苏南资本集团的崛起,对于一定学识、一技之长的“中产”的需求,又在二十年间逐渐造就了登州府年轻人的依托于经济基础的中产文化。

文化上,实际上也已经割裂了。

耕读传家还是一技之长闯荡天下?

仁智礼仪信?还是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切向钱看?

是收地租放贷?还是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谋生发财?

是封建等级不可逾越?还是先秦异端学问里的不论出身选其贤才百工奴隶亦可为相?

共同体的塑造,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只是进行的太过隐秘,朝中无人察觉。

这些新学年轻人聚在一起,说一句“海上航船会先看到桅杆”,大家便会会心一笑。

说豌豆,会心一笑。

唱一句“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打”,也是会心一笑。

通识课本的标准化注释、笑话、童谣、哼哼的歌曲、几乎一致的上下课铃声、被塑造要求喊的老师好,等等、等等,也都塑造了他们相同的记忆。

塑造出了一个被边缘化的、文化上的诡异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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