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商人跟在后面,又嘀咕道:“客来起高楼,客去主人收。若无朝廷做主,我等实在不敢过多投资。投资若多,十年之后,所有设备,皆归了地主。那我们自然是能凑合就凑合。”
“朝廷若能主持,或办永佃,或收为官有,对我等最是有利。”
牛从昀心道,这当然对你们有利,但这对这里的地主就大为不利断其根基。
果然如兴国公所言,这等阶级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牛从昀问道:“那日兴国公约谈你们,也同你们说了这边的事。他的态度,我素来是知道的。”
“原本这里也有一些自提、自煎、自销的小手工业者。按照国公的意思,这些都该被你们消灭、兼并。只要你们上了机器、上了技术,那些小手工业者都要消亡。”
“这事儿,国公的意思是什么?”
商人忙道:“国公言,此自然之理,非要保留小手工业者是逆天而行。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要么识相点自己卖了产业参股;要么就等着被我们挤破产,来我们的盐场做苦工卖劳力。”
虽然这是一贯的态度,牛从昀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兴国公真的是一点人味都没有,冷冰冰的。
虽论起来,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缺了点人味儿。
自己担了这么个差事,这辈子可就与清官无缘了,日后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
凡被称颂的青天大老爷,必要护小农、护小手工业者、护小民,自己做的却恰恰相反。
边想着,便被商人引着来到了提卤的地方。
几头牯牛拉动着沉重的卤桶,将黑乎乎的盐卤水从数百尺深的井下提出来。
旁边几个科学院派过来的人,正在那和当地的一个工匠交流,在研究蒸汽机取代牯牛后如何配套。
这些井卤沿着已经铺好的管道,流向了远处的天然气井,在那里统一进行煎煮。
实际上在刘钰准备策动川南盐政改革之前,这种模式已经逐渐挤得那些自产自煎的小盐井户快没活路了。
浅层的井出的盐也不好,而且他们也打不起天然气井,只能烧柴烧煤,实在争不过这些两淮的失败者。
牛从昀在台湾、鲸海、苏南都见过类似的大型作坊,知道这些大型作坊的优势。
站在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搞激烈的兼并和地租改革,可以方便朝廷加强对井盐的管控。
站在一个读书人的角度,不去看那些地主的哭嚎、小生产者的悲歌,可以压一压盐价,从而使得许多“宁口淡”的百姓,吃得上盐。
当初他在皇帝面前,说的就很明白了。
要么,朝廷收盐井地租,按井收税;要么就收盐税。不能两个都收,那就成重复收税了。
现在朝廷的意思已经如此明确了,他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这些简陋机械源源不断地将卤水提上来,他心想,一家哭,胜过一路口淡无盐。
陛下就叫我读辛昂传,无非是让我记住“苟利百姓”这四个字。
又转了两圈后,刚出了工场,就见外面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大人!”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朝廷这么做,这不是强取豪夺吗?”
“吾等祖上传下来的土地、盐井,竟不知犯了什么罪,要被强制收走?”
“这与前朝税监、矿监,有何不同?”
“我等都是良民,耕读传家之辈,守着祖产。若大人非要收地,我等宁死在大人面前,不然如何去见祖宗?”
“这是秦人夺我们川人之产啊!”
这群人全都跪在外面,拦着牛从昀的去路。牛从昀却不打话,目光盯着远处,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号兵喊道:“防御使大人到!”
说话间,后面出现了一列队伍,六百多名荷枪的士兵跟在叙马防御使马浩川的后面。
马浩川纵马在前,来到了这群人面前,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
见到部队开过来了,牛从昀的底气也足了,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要干什么?朝廷有说白要吗?不说了吗?折价入股,折价入股。你们还想怎么样?”
“地下面的盐,是你们的吗?莫要说什么祖上传下来的,汉时盐铁专营,这盐本就是朝廷的。”
“汉祚既终,传于魏晋,而后隋唐,至宋元明,本朝上应天命而取之,自是继承了一切。本官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祖上是何时把官产占为私有的?”
“如今朝廷不问你们要这八百年的息,便不错了。甚至还许你们折价入股,你们竟不知足?”
“若之前你们自己出资本、办盐井,朝廷又何必多此一举?倒是你们占着土地,却只收租,还有什么可讲的?”
“我知你们本事。或是找人去告我;或是自缢死在我面前闹腾;或是找出老者在前拦阻宁死不动。”
“这些手段,你们只管用。我若眨一眨眼睛,便当不起这叙州府尹!”
他刚说完,后面又来了一群四川商贾,围过来冲着那些土地所有者道:“你们说这话,就该剜口割舌,什么叫秦人夺川人之产?难道我等不是川人?”
牛从昀冷声道:“然也!这分明是工业资本与你们地主地租之间的矛盾,却非要挑唆什么秦人川人,其心可诛!”
第705章 亲不亲
大顺是个标准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当然不是这些开矿的、煮盐的、搞工商业的。
但大顺有个很特殊的地方,既使得刘钰整天吐槽侮辱说是修补匠,也使得大顺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工业上扶植一群新的财阀。
那就是大顺的地租太高,内需不振,使得布尔乔亚和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表现的非常直接且尖锐。
其原因就是牛从昀给皇帝说的大顺不会有英式圈地运动的原因。
地租已经到顶了,除非一亩地能够产出四五两白银,资本才可能用比佃户更高的租金把土地租到手、让棉花吃人。
而既然这一点做不到,那么资本暂时对国内的土地是无兴趣的。
同样的钱,在南洋可以弄十倍的种植园,人工成本极低,那为何非要在国内与地主阶级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呢?
虽然这种矛盾不直接、不尖锐。但作为大顺新兴阶层代言人的刘钰,仍旧对地主阶级充满了恶意,就源于地租拉高了利息,而过高的利息和土地收益率严重遏制了资本流向工商业。
只不过这种矛盾是隐藏的,是以大顺的士绅阶层和工商业阶层的关系,在整体层面上,矛盾并不十分尖锐,甚至经常有同流合污的倾向。
两边的矛盾,更多体现在刘钰在松江府弄南洋米这件事上。
南洋米大量进入,工商业非常高兴,因为纺织业的齐行叫歇,叫出来一个“米贴”,如果米价过高,会让资本付出更高的工资,因为至少要保证工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而南洋米的大量进入,地主非常不爽,因为他们收的是实物租,米价越低,他们的收益越低,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地租收益。
除此之外,整体上两方的矛盾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唯独,盐井是不同的。
盐井的高地租,使得资本非常不爽。
盐井,是真的能获得远超现在大顺平均利息的收益的,所以资本是乐于涌入的。而涌入的结果,就是资本和地主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在大顺,看地主和资本的阶级矛盾,只看耕地,是需要透过地租和利息的逻辑才能看到的,并不直观。
大顺朝廷的统治阶级并不是工商业者。
但是,当然也不是这些有盐井田的地主。
大顺不敢搞全面的耕地土改,但是动一动这些盐井地主的胆量还是有的。
牛从昀是不怕闹出事的,因为临行前皇帝的话已经给他兜底了。
闹死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问题都不大。
关键,是要尽快解决,并且尽快满足产盐的需求,为朝廷提供客观的税收,那么一切诘责就都不重要了。
现在马浩川带着军队来了,牛从昀也不用担心,自己被这些人激愤之下,有“义士”将自己打死。
于是等着军队开过来,布开阵势后,牛从昀便道:“本官既要管治叙州府的盐业,今日便将政策说的明白些。”
“日后产盐区的土地,若需挖井,则可直挖。公司自赔偿你们四十年的地益,不以盐算,而以种米算。其中二十年直接给现金,剩下二十年折价做股,每年领取年息。”
“盐井地租,朝廷自收。愿意收便收,不愿意收便从盐税上找。”
“你们如今不要跪在这里,赶紧回去准备地契是正经。”
“事已说完,若再有捣乱者,抓!”
说罢,这些人还在那里不动。
马浩川也不打话,只叫士兵拿着枪托,将这些人驱赶散了事。
一时间哭声震天,宛若土匪入村,鸡飞狗跳。
等将这些人赶走之后,马浩川忍不住笑道:“牛兄,如此手段,若进话本,定是要入奸臣那一行的。我等名声,怕与前朝矿监无二。兴国公在苏南做了许多事,倒是手段柔和,当多学学。”
牛从昀哈哈一笑,摇头道:“兴国公便是君子远庖厨。他主持一个南洋开发,短短几年,因着水土不服、气候炎热、疟疾丛生等,已经死了不下三万了。他手段柔和?死在他手里的本朝良民,算上锡兰事,不下十万了。我这才哪到哪?几家哭而已。”
“日后若有人编纂《惟新奸臣点将录》,那托塔天王,必是兴国公。我等多半也在点将录上,但恐怕……也就如前朝徐宪卿、万言扬那般,排在最后几位。”
“如今你我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这边,还得多多仰仗马兄。道理不顶用啊,还得靠枪托。”
说的虽有些玩笑,可两人心里也是有些隐忧。世上没有不倒的官,哪怕兴国公如今圣眷正隆,日后真要是自己两人与其一同入了《惟新奸臣点将录》,怕是要受牵连。
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只怕到时候大顺竟也闹出来宋时新党、旧党党争之乱。
马浩川叹了口气,苦笑道:“罢了,既是陛下点你我来此,事情就得做下去。你我其实都一样,若是陛下询问的时候,真要是不想往上爬了,只当个守旧的榆木疙瘩就是,在陛下那评个庸碌之辈的评价,不就得了?”
“只叹你我都想往上爬,说了那么多,方才得了这差事。如今方懂,什么叫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不管牛兄怎么想,我从川西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好容易爬到了防御使。我是不可能停住不走的。我才而立之年,若是知天命的年纪,心思也就淡了。”
牛从昀也笑道:“谁不是呢?罢、罢、罢!奸臣就奸臣吧。”
两人互相袒露了一点心思,心下定了要互相扶植走到最后搏个出身的决心。
……
两日后,早就得到消息的四川泸州帮、茶马帮、绵州帮的商人头领,亲自到了西秦会馆,特来奉茶。
绵州帮的商人还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故意赤身背着荆条而来。
之所以出这样的事,因为不久前,绵州帮和陕西商人发生了一些矛盾。
四川平武县的当铺,基本都是陕西商人开的。甚至说,现在整个四川省约莫七成的当铺,都是陕西人开的。
而开当铺、放高利贷,都什么吊样,可想而知。
事情大致经过就很寻常,无非是平武县的陕西当铺,往外放高利贷,然后逼着当地一家人卖老婆、卖女儿还债。
这个时代就非常正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