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决议扶植陕西资本垄断川盐之前,必须要想到结果。
四川是个好地方,进去就不容易出来。
不管是军阀、王侯,还是资本,都是如此。
真把湖北、湖南、贵州的盐业市场全都交给这群人,就凭食盐业的资本积累速度,大把的钱都憋在四川,那乐子可就大了。
皇帝前一阵还跟刘钰吹嘘的“桃源之地”,用不了十年,就得爆发式兼并。
这和两淮盐业资本不一样,两淮盐业资本,刘钰两套组合拳砸下来,直接砸崩。
砸崩之后,资本可以去苏北垦荒。
可以去南洋。
可以去海外。
甚至可以去虾夷等地捞海鲜卖俵物。
现在他要扶植川盐资本集团,就先要考虑扶植起来之后,快速积累的资本往哪走。
因为历史已经告诉了刘钰,如果啥也不管,旧社会的资本集团,会把积累的资本投在哪。
土地。
高利贷。
典当行。
而且盐业本身就很特殊。
既选择了产、销分离,官运商销,那么,这个资本集团的“锐气进取”期,最多也就十年。
因为盐不是可以无限增产的东西,市场就这么大。
前期,因为产量不足,会有一波锐意进取的阶段。
包括且不限于采用新技术等等。
一旦产量达到市场饱和之后——这玩意儿,和海贸集团不一样。
海贸集团可以保持很久的锐意进取,因为每打下一处市场,就能获得一份利润。
盐商集团,进取有什么用?或者怎么进取?
进取,能让百姓一天吃一斤盐还是咋的?
川盐的极限也就是川藏黔鄂湘,它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去山东海边卖四川盐。就历史上大英登基为天子极盛之时,雪山的奴隶主可以用英国的柴油机、可以用英国的留声机,但他们吃的可不是伦敦盐,还是本地川盐。
是以,一旦市场饱和,陕商资本集团就会迅速反动堕落。
其堕落速度,是远比松江府那边的资本集团快的,因为他们进取毫无意义,市场饱和之后,那还进取什么呢?
第698章 献礼
这么说吧,蒸汽机提卤,就是陕西盐商集团的“进步”极限。
再往前半步他们都不会走的。
因为毫无意义。
花大价钱,去投资大笔的钱搞冶金工业研究,研究油丝绳,以取代打卤的竹篾绳?
除非董事会脑子进水了。
花大价钱,去投资蒸汽钻井技术?
别说蒸汽钻井,就是核动力钻井,能让它的盐多卖出去一斤不?
不能的话,花这笔钱干啥?
理论上,运销如果不分离,陕西资本集团可以选择“自产自销”,彻底控制盐从生产到运输、销售、下线银钱兑换、配合盐商的典当行高利贷的全产业链,这也可以让他们暂时不买地而是把资本干这个。
但那是扯淡,刘钰不允许,朝廷也绝对不允许。
所谓的堕落、反动,其实非常容易理解。
就拿历史上的川盐举例,蒸汽时代之前就能修几十里长的引卤管道、天然气管道、打1000米深的机械钻井,资本雄厚,利润充足,愣生生造出来一个三四十万人口的大型工商业区。
然后呢?
然后无监管的资本全都流向了土地、高利贷、典当行。
这是管的太多以至于没发展起来?
还是因为恰恰朝廷无能,管不到资本、管不到土地兼并,管不到金融放贷,才会致资本趋利性自发涌向利润率最高的地方?
怎么管,这是个大问题。
是比扶植一个新财团更大的问题。
否则就等着爆出大事吧。
在扶植之前就必须要考虑怎么管束他们,怎么把他们的资本引向“促进生产力发展而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利润高就去”的地方。
资本的逻辑内核,是利润,不是生产力。
有时候,利润和生产力的方向一致,比如英国的阔里班克纺纱厂,那是高利润和生产力进步的一致,比在加勒比群岛买种植园的利润还高。
有时候,利润和生产力的方向不一致,比如在大顺开办个类似的工厂,有那钱真不如买地、囤地、放高利贷。
理论上,放着不管确实没问题:资本都去买地、放贷,总有一天买地的利润会低于投资工厂的、放贷的利息会降下来的,你看英国的利息不就从12%降到4%左右了吗?
可就像休谟给自由贸易出的讽刺主意:使劲儿买中国商品,让中国的人均存银量和欧洲一致,那么英国商品就有竞争力了。
理论上没错的东西,现实里没法操作啊。休谟故意讽刺的主意,结果就是到那一天的时候,就他妈没英国商品这个概念了。
而同样的逻辑,放在大顺的土地问题上,这需要先把大顺的自耕农全都消灭,每个土地拥有者都是大地主、大资本,全面倒退回奴隶制或者封建农奴制。
这样就不会轻易卖地了,奴隶和农奴需要个毛的典当贷款啊,贷款利率不自然就降下来了吗?
然后买地的利润回报就降低了,然后资本就自发流向工业了。
可最大的问题是大顺的将近3亿百姓,并不想死,也不想当奴隶和农奴。
放在现实的川盐资本集团来说,产量问题,最多三年到五年,就能达到极限。
再多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卖不出去。
那么,三年五年之后,这些做川盐的,他们的进步性就彻底没了——他们完成了自己的阶段使命,使得川南盐井普及了蒸汽机,促进了川南煤矿业的发展。
但因为他们阶段性的进步有功,就放任他们日后反动、堕落去放贷,去买地?
这就引出了资本出川的问题。
四川就在那。
北边是陕西、西边的雪山、南边是贵州……往哪边出?
自然是东边的两湖。
资本出川的第一道难题,就是交通问题。
大顺肯定没能力修三峡。
但炸掉三峡的暗礁、修一条从宜宾到重庆的拉纤之路,这个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关键是,钱谁出?
朝廷是为了运铜、运铅,运锌,不修贵州、滇北的交通不行,所以朝廷出钱。
那从宜宾到重庆的折断拉纤之路的钱,朝廷会出吗?
这对朝廷是锦上添花,可不是必须的。
同样的钱,朝廷可以用来造舰、可以用来修珠江口、整治海河,却不会用在对朝廷来说够用但对资本发展来说不是很够用的出川航道。
刘钰毁灭两淮资本之后,给那些资本留下了去向。南洋、苏北垦荒、海外贸易,都是去向。
而刘钰在扶植了川盐资本后,也必须给这些最多三五年就要饱和堕落的资本,找一个去向。
土地问题,他解决不了。
高利贷问题,本质还是土地问题,他还是解决不了。
但他可以引导资本,至少弄成尿分叉的效果,不至于全都跑土地和高利贷上。
哪怕有五分之一投向促进生产力进步的方向,那就算是好结果了。
那么,四川资本最佳的投资方向是哪?
看了一圈,就俩地方。
去贵州开矿。
再就是,江汉平原。
江汉平原有棉花,而且棉产量不低。
有煤矿,就在长江边上的黄石。
有铁矿,有铜矿。
有适合发展水泥等重工业基础的石灰岩,而且就在长江边上。
只有先加强江汉地区和四川的经济联系,才能让扶植起来的川盐资本,不是只蹲在四川囤地、放贷、典当。
而是逐渐把目光沿着长江往下伸展。
最终配合松江府的资本,合力完成沿长江的工业起步。
松江等地,将来要用湖北的铁、湖北的煤、湖北的石灰水泥。
通过这种引导,将盐这个聚金兽从湖北吸到四川的白银,再吐回湖北。
否则全憋在四川,那就是重演原本的故事,全转行买地和放贷了,把个曾经生女必举的四川,短短几十年就弄出了溺婴风气。
当然这个投资的过程是缓慢的,但第一步肯定是加强四川和两湖的联系,使得川人不再畏三峡之险。
简单来说,就是让在四川赚钱的陕西人,把目光不要放在四川和陕西,而是放在湖北湖南。
造成一种其实湖北比陕西离四川更近的意识。
只不过,这些道理,和这些陕西商人讲是没有用的。
你跟他说,囤地、买地、收租是反动的,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你应该投资工商业。而投资工商业的第一步,是应该打通出川的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