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实际上也确实怪不得传教士,因为翻译这种事要想做到信雅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说此时,便是后世,寻常人第一次看到翡冷翠,也很难和佛罗伦萨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官职翻译,往往又是出口转内销。就像是公侯伯子男五爵,前世刘钰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欧洲人才有的。
而且又涉及到音译、意译的问题,此时连罗刹、俄罗斯还是斡罗斯都尚未统一,这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何时音译,何时意译,又该以什么样的标准,这正是一个东方古国面对大航海时代后期第一重要的事。
欲要交流,必先通译。
如前世历史中的一个著名例子,尼泊尔与东印度公司交战,请求清政府出兵的译文,经过两次转译之后,简直飞到了天上。
尼泊尔说,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他们的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他们的城市在咖喱嘎达。
任谁看了都会懵逼……
因为,披楞的意思,就是阿拉伯语言的“佛郎机”人,而佛郎机,都是经过二道贩子转译的,原文是法兰克。
藏语系和印度语在发音的时候,会把F发成PY的音,再转成汉语。转了三个二道贩子后,这法兰克变成佛郎机又变成了披楞。
这谁要是一眼能看出来,披楞就是法兰克、法兰克就是披楞,那也是天纵奇才。
咖喱嘎达这个倒是好认,加尔各答,类似于翡冷翠和佛罗伦萨,这个问题倒是不大。
最神奇的是那个“果尔纳尔”,其实是“governer”。意译的话很简单,总督,明明该意译的词,但尼泊尔人却选择了可怕的音译。
所以这一句神奇的“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住在咖喱嘎达、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翻译成人话其实是……西洋人的加尔各答总督。
表现在刘钰手里的这张纸上,这帮传教士的翻译也是奇葩到把拜占庭的那一套官职都搬到了大顺。
因为传教士觉得,西欧那一套分封建制的制度,根本不适用天朝政体,没办法直接翻译公侯伯爵位。
倒是罗马帝国的那套官职,相对西欧的封建,更适合一些。
有音译、有意译,这帮传教士又都是些靠寻章摘句为生的,为了一个词都能互相指责为异端打个头破血流,用来翻译官职也的确弄出了足够的无奈。
比如这个“regulus regni Qi”,就是传教士翻译的齐国公,音译的话就很魔幻,齐国的雷古勒斯。
初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但以“蚊子狱”的标准,这个够杀头的。
他也只当个笑话,指着那个“齐国的雷古勒斯”道:“若是齐国公有意找传教士的麻烦,这就足以。这个词,既可以说是齐国公,又可以说是‘列土封疆的齐王’。雷古勒斯,本就是实权国王的意思。如战国之田齐,可称雷古勒斯;但贞观年间的齐国公长孙无忌,那是万万不能叫雷古勒斯的。真要论起来,这叫唆使齐国公裂土,实乃谋逆之大罪。”
听到“列土封疆”四个字,田平田索都吓了一跳。他们自然明白战国七雄的齐国公和长孙无忌的齐国公的区别。
饶是知道刘钰只是说笑话,田索还是擦了擦汗,骂道:“这帮子传教士,这不是胡搞吗?”
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知道一些传教士内部的事,笑道:“这事就是玩笑。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有个传教士叫柏应理,他曾翻译过《中华贤者孔夫子》到西洋,里面免不得要说春秋公侯事,所以公侯伯子男五爵皆以此为准。”
一旁的田平一打折扇,点头道:“原来是他?”
刘钰颇为惊奇,这田平一点都不喜欢西学,也很少和传教士打交道,这么冷门的名字他居然知道?
见刘钰惊奇,田平摆了摆折扇道:“这个柏应理有个受洗的弟子叫吴渔山,水墨画做的相当不错,我那有几个他题的扇面,很是喜欢。”
“那个吴渔山学画,师从王时敏。王时敏的祖父是前朝万历时候的首辅王锡爵,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王锡爵找的董其昌教王时敏作画。吴渔山也算是承了董其昌这一脉,水墨画作也算是不错了。后来听闻他跟着柏应理受洗,去了澳门,少有画作,我还觉得挺可惜的呢。”
听着董其昌的名字,刘钰心说总算听到了个熟悉的人物,要不是看过《武林外传》,怕是田平说的这几个人,可能也就知道个明朝首辅王锡爵。
田索啧啧两声道:“看看,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家江南士绅那才叫百足之虫。咱们勋贵人家,和人家万万比不了。明亡顺兴,人家该是富足还是富足,终究绕不开他们。那个王时敏家我当年去过,他家的花园,反正是比你们家的要强的多。若是陛下南巡,住在他家东园也绝对当得起。”
这番话听得刘钰暗暗吐舌头,心道比不了、比不了啊。
借着柏应理、王时敏等人的话头,田索也是相信刘钰的确撑得起这件事,心中放心了许多。
刘钰便说起来这些传教士翻译的为什么不合理,以及怎么在名称上、礼仪上让齐国公和罗刹特使互相扯皮。
来华的传教士们,都可算作老学究,毕竟搞神学的,为了一个词都可能被打成异端。
故而他们对于一些事向来较汁,和南明那群大军压境也不封孙可望一字王的老学究们差不多,寻章摘句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早在明末,利玛窦等人尝试翻译中华体系的时候,就认为这和欧洲的公侯伯爵们对应不上,也拒绝使用西欧的爵位来翻译。
柏应理在翻译天子、周公、鲁哀公等人物的时候,便用了一些很古老的希腊或者罗马时代词汇。
比如天子,翻译成了巴塞琉斯;翻译周公和鲁哀公的“公”的时候,翻译成了雷古勒斯。
而雷古勒斯这个词,是希腊此巴塞利斯的拉丁转音。这个词刘钰前世就听过,因为有一款很不错的雷蛇鼠标叫巴塞利斯蛇,其缘由就是这个词。
因为这种传说中的怪蛇长着鸡冠子,很像是国王的王冠,故而借用了蛇名代指国王之冠。修辞方法类似于中华语境下的“豆蔻”,为什么豆蔻可以指代年轻女子,去看看豆蔻就知道了,粉嘟嘟,尖尖的,很小的凸起。
既是带着王冠者,那么雷古勒斯用来形容春秋战国的各种“公”,是合适的,毕竟都有自己的封国,周天子……不是皇帝。
但用来翻译如今的齐国公,显然不太合适。
天子没有说把整个齐国封给他,他就是个虚爵,怎么能戴王冠呢?按这么翻译,那齐国公跑到山东去收税、征兵,算是名正言顺还是算谋反啊?
传教士在大顺这么久了,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又加上了一句“primi ordinis comes”,也就是皇帝的首席亲随,这个翻译就很灵性地翻出了虚爵下公爵的“公”,但是又没办法翻译出“齐国公”的“齐”。
罗马帝制之后,禁卫军政变就是传统,皇帝上台后就需要先确定谁是亲信,并且分给亲信们权力。
这种亲随分为三个等级,首席、次席、第三等级亲随,正好对应后世的公、侯、伯,其中comes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伯爵的词源。
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威,包括罗马帝国非洲总督这样的实权官职,在书面上也要把“皇帝的首席亲随”放在第一位,之后才能是非洲总督之类的官职。
这和中华体系是一致的,先说爵位,后说具体官职。比如大唐军神李靖,一定要先说卫国公,然后才是并州都督,这个是不能错位的。
虽然这个首席亲随没法翻译出齐国公,可若按照现在西欧那一套公侯伯体系来翻译,就更对不上,还不如这个首席亲随的翻译信雅达。
正因为东西方的政体不一样,所以只要在翻译上下点功夫,就很容易让田索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用田索先说话,俄国人就得先绕着名称、礼仪问题上扯皮。
这世上,不只是华夏在礼仪问题上纠结,列国都是如此。
否则的话,常理来说,只要有一方不纠结,这事就扯不起来啊。凭什么不听你的就是错?若是西洋人不重视礼仪问题,也不会出现这一次福建节度使上奏的禁教风波。
俄国的“忌”点,很简单,刘钰很清楚,而且绝对能让俄国特使扯着嗓子主动谈礼仪问题,寸步不让。
第010章 找茬
借着纸笔,刘钰大致给田索、田平讲了讲俄国的问题。
大致讲了一下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末代公主远嫁北方蛮子、数次俄土战争之事。
田索咂摸了半天的味道,不太确信地问道:“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罗刹国自认正统,欲要兴复罗马,还于旧都?无非六出祁山向北,俄土战争向南?”
“呃……”
刘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齐国公这理解能力也是清奇,只好道:“国公抬举他了。昭烈皇帝可是姓刘,又不是老婆姓刘……不过既要谈判,称呼就要先解决。这倒是一个可以用来拖时间、惹罗刹人震怒的切入点。”
如果两国交往,各国君主的称呼就是头等大事。开放是开放,但再开放也绝没有一见面就先矮一头的。
俄国经过彼得大帝的改革,一方面积极西化,一方面也升格了自己的头衔。
彼得不承认自己是沙皇,而认为自己是“皇帝”,也就是“Empero”。因为按照罗马的法统,源于凯撒转音的沙皇,比正规的“皇帝”矮半级,类似副皇帝。
这件事对俄国很重要。
虽然彼得死了,但是想必在俄国使团的官方翻译那里,肯定是要翻译成皇帝,而不是沙皇的。
至于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因为1517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拉俄国盟友,给俄国人写信的时候,奉承地用了“皇帝”而非“凯撒”这个词。
好比南明给满清写信联虏平寇的时候,就约为叔侄,承认对方是帝,这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如李定国两厥名王后,孙可望杀死了投降满清的叛徒陈邦传,南明御史李月如就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贵”。而陈邦传当时明明投降了,这个国公也是满清的国公,可封建礼法下孙可望这个明将杀满清的国公,在礼法御史看来,也不是孙可望这个“贼”能杀的。
在西方,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基督教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彼得打完了瑞典,群臣“劝进”,从故纸堆中翻出来这封信,立刻就有人“劝进”。
认为神罗皇帝都叫俄国沙皇为皇帝了,这当然可以进一步了。
这就好比天朝给朝鲜写国书的时候,称朝鲜为帝,对面敢不敢认是一回事,但书信肯定会留着,日后有用。
于是借着这封信为幌子,彼得登基为帝,弃凯撒而用皇帝。
群臣劝进有功,各进一等,以此信示各国来使。
除了被打疼了的瑞典,欧洲没人认这个“皇帝”,哪怕后来日不落,也只能去捞个印度皇帝。
欧洲人在“僭越”这种事上,不见得比诸夏王朝看得轻,甚至更严重。
所以,齐国公就可以扯住这个“皇帝”的称号,怒斥俄国人僭越。
俄国人绝对会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尤其是来的既然是伯爵,真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让步,估计仕途也就到头了,这是外交红线。
此外,俄国这个“凯撒”沙皇,来历也完全值得扯一扯。你娶个末代公主就是凯撒了?
如今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头衔,那是“Caesar of the Roman Empire”,罗马帝国的凯撒,你这个自封的凯撒,得到罗马继承人的认可了吗?
以俄国和土耳其的关系,此话一出,估计又能吵上个把月,不可能再少了。
在这两件事上吵完,就剩下大顺这边的“天子”该如何翻译了。
既然准备和俄国将来继续谈,那么双方可能各退一步,大顺承认俄国君主的称号是“凯撒”,也可能承认对方是“皇帝”。
虽说你还没反攻君堡、还于旧都,就自称凯撒,学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顺天子该怎么翻译?
看那些传教士的意思,是把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问题也很大。
巴塞琉斯源于古希腊,本意是“神的后裔称王者”,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都有家族号称自己是神的后裔。
但那些号称神之后裔的家族未必都能掌权,到僭主时代,巴塞琉斯这个称呼就不用了。
之后的希腊诸王僭主们不是神裔,没资格称巴塞琉斯。
一直到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因为传说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也尝试征伐过印度,跟着亚历山大去过印度的那群人都认为自己的功绩已经超越了狄俄尼索斯,所以可以和神裔平起平坐。
再加上类似于老子西去化胡的“酒神东去变湿婆”的故事,亚历山大一死,凡是去过印度的将领家族就都有资格称巴塞琉斯了。
巴塞琉斯者,神裔也,亦或是功高震神者。
总之,得和神扯上关系才行。
之后基督教开始流传,《马太福音》中称呼耶稣为“basileus ton basileon”,意思就是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巴塞琉斯这个词又有了另一种含义。
再之后罗马基督化,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称为巴塞琉斯就再合适不过了。
罗马帝国留下了好几个皇帝的称谓,巴塞琉斯、奥古都斯、凯撒等等乱七八糟,但也不是随便乱用的。
大抵换到中华语境,汉高祖他妈“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这就可以翻译为巴塞琉斯,神裔嘛。
宋太祖只有个“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妈妈没和神睡过觉,还是标准的禁卫军陈桥兵变上台的,显然只能是凯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