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那一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亚琛的和谈已经开始。
那一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葡萄牙商队,因为“鸦片案”,被大顺暂时查封了商馆。
那一年,是中荷开战导致东南亚香料在欧洲供小于求、价格暴涨、囤货居奇的最后一年。
虽然这不是中国商船第一次出现在欧洲,早在大顺征准噶尔之后,中国的商船就已经去过瑞典,以“儒家仁义的人道主义原则”,送在大北方战争中被俘后辗转到了准噶尔的瑞典战俘回家。
但这是第一次纯粹的中国的贸易公司组成的船队前往欧洲贸易,那时候与荷兰的谈判虽然成功了,但荷兰的股本资金还没没有注入,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货船也没有加入编队。
更重要的,是大顺在东南亚彻底击败了荷兰,在欧洲连续两次参与宫廷政变,由背景板成为真实活物之后第一次大规模出现在欧洲。
当时荷兰的一个名叫亚当斯的英国人,这样回忆:
“庞大的船队在鸣礼炮之后,却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那就是中国人船队中最大的两艘商船,无法在阿姆斯特丹泊靠。”
“荷兰人已经五十年没有造新的战列舰了,他们的港口也已经很久没有停靠载重量如此大的货船了,港口已经淤积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之前中国的外交公爵宣布他们的新公司会出资修筑荷兰的港口,但是清理需要一个过程,显然这时候距离完成还需要一段时间。”
“中国的商船非常遵守法律,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海关人员的核算,并且用非常容易计算的西班牙银币或者荷兰的佛洛林支付了海关关税。”
“事实上,我们知道,中国并没有银币,他们的官方单位是单位计算的纯白银,他们称之为‘两’,大约是三分之一英镑价值的白银。但显而易见,他们并不缺乏任何种类的欧洲银币,不管是英国、荷兰、西班牙或者是任何国家的铸币。”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曾满怀期待地认为,他们将会从兑换业务中大赚一笔——参与印度贸易的人都知道,在印度,莫卧儿的总督们,授予我们欧洲人贸易权力的一项条件,就是我们带去的各种银币,需要经过他们的铸币厂重新熔铸之后才能使用,而阿尔乔特的王公铸币厂,常常会收取总价值7%左右的铸币税——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认为,或许可以从中国人的手里赚取与印度人收的差不多的铸币利润。”
“然而他们失望了,中国人并不是携带他们官方的、以单位计算的纯银锭来的。而是携带了任何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铸币——我们并不缺乏你们的银币,事实上在我们的广州、松江等地,西班牙银币也是一种流通的货币,大额贸易的时候我们会根据含银量称重,而不是清点数目,那会浪费太多时间。一位负责交易的中国人这样说,显然,他们深知欧洲商人喜欢将银币的边角磨蹭掉银粉的习惯。”
“在缴纳了关税、核算了货物价值之后,中国人将他们的货物搬运到了VOC的仓库。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叫VOC的公司了,中国人抹掉了VOC原来仓库的雕刻,该用了他们的名称,以证明这是他们的资产。”
“根据之前的谈判——当然,我知道的,都是公开的内容,至于秘密谈判的内容我是无从知晓的——这一批中国货物,将会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要照顾荷兰七省的利益,按照VOC之前的一些旧规矩,按照七省各自的份额,让七省以固定的价格分到一部分。”
“另一部分,则是采取拍卖制,但不会在七省分别举行拍卖会,而是只会在阿姆斯特丹举行拍卖会。”
“与其说,这是中国与荷兰的谈判结果,不如说这个联省议会之间达成的一种都能接受的结果。”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如果采取拍卖制,那么荷兰省将会获得最大的利益。其余六省并不认为,与中国的合作,只有荷兰省可以得到利益。如果中国方面,或者说,荷兰省方面不接受之前旧规矩下的七省份额制,那么他们将坚决反对与中国贸易公司的合作。”
“中国方面采取了折中的方式,承诺会拿出百分之二十五的货物,作为份额。而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五,会进行拍卖。”
“在协定签署之初,各省都不是很满意这个数字。但是当中国货船真正出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其余诸省惊恐地发现,他们低估了贸易总量,低估了中国人的贸易额。”
“他们并没有为中国人承诺的百分之二十五的总货物额,准备充足的资金。”
“但所有人知道,这一次的贸易将会获得巨额的利润。因为中国人以反对鸦片为理由,无礼地扣押了英国和葡萄牙的货船、查封了商馆。”
“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就这样在荷兰上演了。”
“几年前,中国人对荷兰宣战,夺取东南亚,导致了VOC破产,债券无法兑付,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陷入了寒冬。被称作荷兰的第二次灾难年。”
“几年后,中国的货船抵达了阿姆斯特丹,直接让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复活,欣欣向荣,甚至在极端地时间内,提高了贷款的利率。”
“各省的商会都在寻找银行家,借贷足够的资本,准备吃掉分给他们省的份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鸦片案和几年后再度堆积的香料会带来多少利润。”
“中国人只接受白银、黄金、和铜抵偿价。他们认为,荷兰并没有值得他们往回运送的货物。”
“于是阿姆斯特丹金融市场的寒冬过去了。”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亲切地称呼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旗帜为‘寒冬里的侧金盏花’。”
“因为他们公司的旗帜上,除了我们不认得的汉语外,还有两个我们认识的字母——A·H。”
“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更愿意相信,A是春季之神阿多尼斯、金盏花的缩写;而H,是永冬hiems的缩写。”
“甚至有人怀疑,A·H,是中国人的高度自傲,自认为自己就是阿芙洛狄忒的最爱,那个即便经历过死亡和堕落,依旧会在春天复活、永恒不灭的阿多尼斯。就如同他们的王朝,一次次寒冬的毁灭,又一次次春阳里重生。”
“但事后我问过他们的A·H到底是什么意思。中国人告诉我们,这是他们新学里借用拉丁文的注音系统,并不是什么寒冬里的金盏花;也不是说意味着中国人来了,阿姆斯特丹的春天就来了;亦或者是他们对自己文明总会熬过寒冬春日复生的自比。再说他们表示谁认得这什么阿多尼斯是谁呢?”
“其实,那是非常简单的两个字的拉丁文注音缩写——爱华。”
“我试着发了发‘华’的音,至少,有件事值得高兴,他们应该不会太喜欢法语。”
第644章 欧洲贸易区(中)
这个叫亚当斯的英国商人所看到的,只是浅浅的表面。
实质上,内里大顺和阿姆斯特丹金融家银行家的合作非常愉快。
合作愉快的原因,和大顺下南洋导致阿姆斯特丹金融寒冬的理由一样。
因为对华贸易只能用白银,注定了需要银行业进行周转,才能拿到足够的资金开启贸易。
也正是因为这种周转,使得VOC破产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货到了,虽然盈利,但不是货到的当天就能拿到钱的。
现在这种情况,只是过去那种情况的翻版,只不过大顺这边作为批发商,而那些走私组织、七省商会,需要大量的现金来购买大顺的货物,再卖出去赚取利润。
这当然就盘活了阿姆斯特丹的金融业。
很多走私组织,或者七省商会,他们是有销售渠道的。这些销售渠道,确保他们有足够的信用,从银行家那里借到足够的钱。
银行家也明白,这些有渠道的人,会赚钱、会盈利,不会带着小姨子跑路。
至少今年不会。
今年的商业前景是肉眼可见的,英国和葡萄牙人被大顺以鸦片案为理由进行打压,今年欧洲的货物缺口非常大。
而且利润会非常高。
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市场被大顺毁灭打击之后,又被大顺施展了复活术。至于更现实的大顺朝廷要修淮河而问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借钱这种事,反倒是小事了。
茶叶、瓷器、丝绸,就是信誉。
虽然实际上大顺与荷兰的合作,并不全部是大顺想要的,尤其是那个奇葩的七省额度分配政策。
显然这不符合自由贸易信念。
但荷兰自有其国情在此,想要合作,就得这么做。
大顺也是瞅了一圈,就荷兰这边的合作简单点。至少,不需要与荷兰的羊毛贵族地主、工业资本斗智斗勇,因为他们在荷兰已经不怎么存在了。
荷兰各省要份额,至少都想吃肉,无非是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口的事,是非对抗性矛盾。
而要是和羊毛贵族、呢绒地主、工业资本斗智斗勇,那就麻烦了。那是我要吃肉、你就得吃屎的对抗性矛盾。
当然给七省配额的价格,肯定比拍卖的价格略低,只当是给七省的实权摄政派买路钱了。喂饱了他们,他们就会愈发支持与大顺的合作。
七省的份额分完之后,各地的拍卖会是在那年的12月份举行的。胃口最大的几家走私贩子集团,几乎吃掉了大顺这边百分之七十的拍卖茶。
如J.J.VOUT&SONS这样的走私组织,当然是非常敏锐地抓到了商机。他们的主要走私方向,就是英国和北美。
实际上他们不止卖茶,还卖配套的茶具、瓷器、加勒比糖。
英国的茶税高、糖税也高,但北美实际上早已经习惯了喝茶,这不能不说是这群走私贩子的巨大功劳。
那一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深陷鸦片案,这对走私集团来说,可不是“今年他们被查封,要发财”、“明年他们解封了,我们就卖不了那么多”这么个逻辑。
而是完全可以趁着英国东印度公司深陷鸦片案,不但维系原本的走私茶市场,更是准备一步到位,抢占一些合法茶的空间。
历史上其实荷兰的走私组织,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评价挺低的,并且用过“无能”这个词来形容。
因为有段时间,泽兰省的走私团伙,能让东印度公司买他们的走私茶,再让东印度公司合作运回英国摇身一变成合法茶。
大顺这边则对茶市场并不是太关注,这是明星产品,也是地理垄断商品,而且已经有了非常广阔的市场。
与茶类似的出口几大件,基本都是如此。
茶、丝、大黄、绸、瓷、锌、白藤、金刚藤、硼砂、漆器,这些东西,都是如此。
要么是垄断。
要么看似没垄断、实际上还是垄断。
比如丝。
法国人重商主义最严重,是以法国不少人也希望断绝对华贸易,说就算段断绝对华贸易,我们的女人一样也有绸缎可以穿。
法国那些养蚕的也说,没错,我们可以。
但尝试过一次后,法国的丝织工匠不得不告诉法国那些养蚕的:不,你们不行。
因为法国人发现,原本他们的丝绸业确实能织黑色绸或者低端纱绢,但别的根本不行。
尤其是现在非常流行的白色,和伴随着商业社会迅速成为美的土豪金色,用他们自己的丝弄出来的白绸,就像是有人在上面涂抹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淡黄色污渍一般。
丝绸本来就是奢侈品。
奢侈品这个东西很特殊,都买得起丝绸了,还差加点钱买点质量更好的中国生丝的织品吗?
贵族要的就是个面子。他老婆穿这靓丽的洁白纱,自己老婆穿的黑不溜秋的本土纱,那也丢不起这个人啊,也不是买不起。
法国重商主义学者给法国出的主意,是不买中国丝,这样既盘活了本国的生丝业,也能防止白银外流。
但理论上是这么回事。
实践操作下来,则是不但没盘活本国生丝业,反倒是本国的高端丝绸织造业也差点完犊子。
这些明星产品,大顺这边是信心满满,觉得肯定行。连有低端替代品的丝都是如此有恃无恐,况于其他的?
大顺这边主要在意的,还是棉布贸易。这东西确实有竞争,而且还是你死我活的那种竞争。
因而希望走私贩子集团们,能够帮着大顺打开棉布的销售市场。
荷兰国的市场倒是好说,荷兰本地也没啥工业能力了。
被行会和工业资本视为救星的执政官被赶走了,现在商人资本集团和摄政才是掌权的,反正都是买,自然是买大顺的棉布。
但荷兰的市场终究还是小了点。
法国那边,出于外交上的战略利益,大顺也暂时不准备往法国走私棉布,不能见小利而忘义。
肯定就只能可着英国这边猛薅了。
荷兰的走私集团在看过货之后,则是一口答应下来,认为他们完全可以将走私棉布这种事做大做强。
但是走私贩子也希望大顺这边能够主动适应欧洲走私市场的特殊情况,并给大顺这边出了个主意。
走私贩子举了个例子,就说中国的货币,主币是白银,辅币是铜钱,那铜钱能不能造假呢?
大顺这边说肯定能,但抓到要杀头。
荷兰走私贩子就问,那如果多加铜,造的和真的一样呢?
大顺这边就说,造的和真的一样,也根本不赚钱啊。造假的目的就是多加便宜的锡、铅,造的和真的一样的话,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