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8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只是个真实存在的死物。

徐亨很难理解这些老商人“恍若隔世”的感叹。

但他脑子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祖国,这个新学里出现的词汇,好像真的是有意义的。

也或许,之前新学里学的那些东西,只是灌输性的教育,和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忠君为义之类的话,区别不是很大。

大概就类似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

而现在,看过荷兰香料的定价问题后,再联想到大顺暂扣东印度公司、给丹麦亚洲公司加税的事,对“祖国”这个概念,徐亨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因为要孝顺父母”的利益相关的感触。

他不是搞工业的,不是搞纺织之类的。

而且就算搞,现在大顺的工业资本家,也很难从利益的角度去理解祖国这个概念,因为大顺真的没有机会用加关税的方式来保护本国工业。

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机会感受,这种不同于以往的华夷之辩的帝国主义扩张式的爱国主义教育。

徐亨学的那一套,把爱国作为一种“所不虑而知”的“良知”。

此时良知的含义,和后世不同。

如同孝顺父母理所当然,徐亨接受的新式灌输里,爱国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虑而知”的良知。

但这种良知,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将这种良知和自身利益结合起来,这种良知才是长久的、坚挺的。

虽然徐亨不能理解老海商的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触。

但这些年新学教育种下的种子,却在这一刻渐渐萌发。

国家是什么,他渐渐有了一个有些清晰的认知。

国家是什么?

国家,在他眼里,就是当海商们只能走私的时候,国家出兵打开日本国门,使得走私成为合法。

国家,就是当荷兰人垄断香料的时候,国家出兵攻下南洋,让本国商人垄断香料。

国家,就是当西洋贸易公司要打开欧洲市场的时候,国家出面搞了鸦片案、不敬案,查封了英国商馆、给丹麦商馆加了高关税。

国家,最好就是他们赚取更大利益、保证他们得利的一个工具。只可惜国家不完全是他们的,因为国家现在不准他们在国内趁着灾年买地,也不准他们放高利贷。

今天这个小册子上,写着荷兰人拿到了丁香垄断之后,惧怕英国人觊觎,主动降价一件事,更让徐亨渐渐明白,国家对他们这些大商人的意义。

其实刘钰一直瞧不上这些海商,觉得他们都是潜在的买办阶层。他心里始终带着偏见。

一旦外国货能够在国内赚钱的时候,这些人一定是最先当走私贩子、买办、给外国人带路的。

不只是他们如此,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也一样吗?逼的英国纺织业多年面临着印度和中国棉布的打压,甚至造就了一波大失业。

荷兰商人,生生逼死了本国的工业,最终毁灭了荷兰,拍拍屁股去伦敦了。

然而,现实又是如此的讽刺。

在大顺,最先觉醒了帝国扩张式爱国主义的,既不是手工业者,也不是小市民,更不是工业资本,而是这群刘钰眼里的潜在买办阶层。

大顺极为特殊的入超贸易地位,极为发达的手工业,极为特色的垄断产品,使得这群人走向了一条与英国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都不同的路。

英国东印度公司赚得是本国的钱,卖的是印度和中国的货。

而大顺的这些海商,欲当“买办”而无机会,他们甚至找不到几种商品,能够赚本国的钱。

即便能赚的,如西洋参、貂皮,那也是本国真的没有替代品,丝毫不与本国的手工业冲突。

欧洲的扩张式爱国主义觉醒,最早的参与者,是小市民、行会手工业者、工业资本,甚至贵族。因为他们面临着邻国的巨大竞争,包括贵族种的粮食,养的羊,都要和他国竞争。

而大顺,先觉醒的,却是这些被刘钰视作买办后备军的海商集团。

因为……英国的贵族,要面临普鲁士贵族、法国贵族、波兰贵族的羊毛、粮食竞争。英国东印度公司,却要面对本国工业资本、羊毛纺织业的竞争。

然而,大顺海商,要面临的,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英国航海条例、丹麦亚洲公司的竞争。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引发他们和本国手工业、工业竞争的外来商品。

他们是大顺最早直面这种国际竞争的,也是最早切身感受到这种竞争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

而反倒是本该是爱国主力的工业资本、手工业,却依旧没有感受过这种竞争。

对他们来说,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买他们的货,还是大顺西洋公司买他们的货,并无区别。

甚至茶商们最怀念的日子,反倒恰就是跑南洋的海商们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奥斯坦德公司挑战荷英茶叶垄断事件,以及巴达维亚扣茶船事件,是在同一年。也是那一年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式开始了直航贸易——而那一年,茶叶生产者赚的盆满钵满。

士绅们最怀念的日子,恰恰是大顺没有全面下南洋的日子,因为那时候的米价能让他们的租子更值钱。

这种近乎魔幻的阶层觉醒顺序,甚至是魔幻到家的买办后备军成为了最先觉醒扩张式爱国主义的,也算是一种时代的幽默吧。

一群买办后备军,被本国勤劳的百姓、两千年积累的强势手工业,愣生生逼成了最先觉醒了爱国扩张主义的一群人。

刘钰给他们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一旦外国货反压了本国货,这些人就会使最先带路来毁灭本国工业的一群人。

荷兰人证明过了、英国人证明过了,甚至于另一个时空鸦片百年的历史也证明过了。

不过刘钰倒是很善于把握,觉得这些买办后备军历史上对国内能有多狠,如今情况特殊,对国外就会有多激进强硬。

第637章 自觉(下)

或许是一万次说教不如一次现实做事;亦或许千百年来重农抑商为商必要联官的传统导致的。

让刘钰有些始料未及的,如“考察市场、根据消费人群定价、扩大贸易额”这样的“商业正途”,这些人着实是差了许多,缺乏意识。

但是,“勾结官府”、“国家干涉”、“朝廷支持”之类的“歪门邪道”,竟是一点就通,甚至不点就通。

其实想想倒也是,就像是当年的琉球封贡的“刻舟求剑”事件一样。

那么多随贡使去的商人,之前就没考察过政策对贸易的影响、也没考虑过解除海禁导致琉球特殊中转地位消失,不去思考供需关系,于是带了一波琉球王根本吃不下去的货。

但是,在首里城作乱放火,给封贡大臣贿赂,借天朝威势去逼琉球王,让琉球王把货吃下,那可是顺手就来的本能,不需要有人教。

现在这种情况,也几乎类似。

对欧洲市场的需求考察、定价考察,需要刘钰教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但在香料问题的小册子上,隐晦地点了点国家对贸易的干涉、如今实则各国都是武力为后盾决定贸易是否兴盛的道理,这些人竟不需要刘钰解读,一个个全都了然。

真的是传统的官商关系,使得这些道理,不点就通。

等着讨论的时间一过,刘钰刚要借着荷兰国香料定价的事,说说如今这时代,国家的实力是贸易“自由”的支柱、国家没有实力连垄断涨价都要前怕狼后怕虎时。

不想这些商人一个个自觉地慷慨陈词。

“国公,这些道理我们如何不懂?”

“就是,谁家做大生意,不要和官府打交道?这在国内,我是本州的,便要靠着本州本府的关系;他是外州的,便要靠着外州外府的关系。”

“算到国际上,这官府便是各国的朝廷,没啥区别嘛。”

不但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而且还现身说法。

有说当年对日走私事的,有说当年在琉球首里城逼着琉球王吃下全部货物壮举的,有说去巴达维亚被扣船被迫降价惨剧的。

当真是听取帝国主义叫声一片,琉球国弱,遂被人欺负;荷兰国强,遂能欺负别人;日本国之前尚能自主关税,遂有贸易信牌之制;大顺打下了南洋、合作了瑞荷,故可给丹麦商馆加税。

这些道理,可比昨日去研究什么市场、供需、定价、利润之类的道理,简单多了。

之前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之前合作垄断之前,哪一场内部商战不是都要找朝廷官员站台帮忙?

听着这些商人们自觉的陈词,刘钰竟是一时语塞,愣在那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本以为难点在于让这些商人明白,自由贸易此时就是个空想,各国贸易实际上都是国家力量的竞争。

而至于一些商业逻辑、市场考察、定价决策,反倒是实打实的道理,普遍适用的真理,这些人接受起来更简单。

哪曾想彻底反过来了。

“呃……本官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这香料定价,若只以在商言商来算,倒好说。我主要是想说……不过,我看这不必说了,你们竟都明白。倒是省了许多口舌。”

“看来,你们是太多衙门的力量了。稍微把衙门变换成国家,倒也完全说得通。”

下面的商人都在那笑,有人道:“国公这话说的,这外国的衙门就不是衙门了?那当年我们在长崎,不也得给长崎奉行送礼吗?再比如这英国衙门,就国公说的棉布禁令的事,我看就是给的钱不够。给的钱够了,这也一样可以改。”

“衙门的道理,难道竟还有别国商人比我们更明白的吗?”

说罢,又有人笑道:“是啊,就国公说的这荷兰香料不敢涨价的事,我们可是见的多了。有些买卖,就真不敢露出太多的利,否则王大人、李大人的亲戚就要来夺这产业。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王大人、李大人换成英国,那得利太多担惊受怕的换成荷兰,无甚区别。官府靠的是啥?还不是靠衙役、靠军队?”

刘钰愕然许久,无奈笑道:“好吧,是我少虑了。竟是不知道本朝自有国情在此,这种事你们倒是门清。”

“既如此,我也便说了。如今香料已经在手,涨价还是降价,我们说的算。但我们说的算的前提,就是朝廷在南洋的驻军足够强。”

“之前我就说,要花钱造舰。而股息,除了留足明年收货的钱,还要多出一些做积累。包括驻军、要塞、军舰、海军。当然,也不至于竭泽而渔,只是不可能把总毛利,减去运货成本、减去进货成本,就全做股息。”

“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本朝与荷兰国、英国也大不相同。”

“这荷兰国、英国的公司,若是缺钱了,可以借债、可以发债券,给个5%的年息便可。本朝是无法如此的,因为5%的年息,一文钱都借不到。”

“所以,本朝的公司,要么扩大融资,增发新股。”

“要么,就只能从股息中增加积累,否则资本终究不足。”

“二选一,你们选一个吧。”

商人们这一次当真是连思考都没思考,纷纷嚷道:“自然是选第二个。”

“就是,我们选第二个,不要增发新股。若是缺钱,股息里多投入一些便是了。再说了,别处的人哪有这么多钱呢?”

甚至还有人喊道:“国公不妨到朝廷里说说,朝廷每给丹麦公司加一年关税,这一年借荷兰人的淮河水利债的利息,便我们出!若是朝廷能封闭了英国东印度公司、收回澳门、封闭各国商馆,或给他们加重税,这朝廷的关税损失,我们出两倍!”

“一年满打满算7%的利,一年也就还40万两的利息。单单是关闭丹麦商馆,不说别的,但说这锌块黄铜贸易的利,一年就不止这些。还有茶叶瓷器呢?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离谱”的、仿佛是和朝廷政策做权钱交易的想法,也是让周边叫好声一片。

刘钰赶忙说了几句场面话,说朝廷给丹麦商馆加税,实是因为丹麦有不敬之言语,莫要乱说。之前查封英国商馆,也着实是因为英国商馆走私鸦片,天朝是讲道理的,公事公办,非是你们想的这样是为了公司的利益。

场面话说了一堆,懂得都懂,心想这事儿谁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但场面话之后,确确实实这么干了,朝廷也算是第一次为对外的贸易竞争出力了,这让这些海商和金融资本的联合体,还是可以感受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的。

按说这个时候,刘钰该趁热打铁,谈谈什么权利和义务的统一之类。

最起码,谁开发、谁保护;谁污染,谁治理的道理,用在大顺的贸易重心改变上也是个说得过去的道理。

岭南传统商路改变,导致的大约15失业、近百万劳动力家庭人口受影响,按说也该是松江府这些获利的人出这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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