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徐涛觉得,刘钰就算说日后不监管了,这董事会的人选,朝廷就真的一点不干预吗?
只怕未必吧?
朝廷真能放任这么个庞然大物毫无监管?
这个监管委员会现在看来,什么都管,将来就算放弃了一些监管,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不说别的,只说公司本身是没有军队、舰队、制定法律的权力的。这一点,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都不同。
朝廷手里拿捏着南洋驻军、拿捏着舰队,这监管到底是否持续,只怕是个根本不用考虑的问题。
而就算不考虑军事问题,只说政策问题,朝廷一个政策,就能决定公司今年的贸易额暴增一个丹麦亚洲公司的存量。
那么,朝廷能让公司暴增,也随时可以让公司生不如死。
刘钰讲过英国平行东印度公司的事,徐涛却明白,这种事也就能发生在英国。在大顺,只怕根本用不着走到成立平行公司来遏制的地步,甚至就算成立了,也不可能出现成立当天就被旧公司买走了股权实现控股。
既如此,监管……不监管,或者考虑靠拉关系博将来董事会的人选,怕真没什么必要。
就算国公高风亮节,怕也会扶植一派,在董事会里打擂台,而不可能让他们这群商人自己做主。
徐亨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心想无非是说要紧跟国公,不用去考虑其余人的看法。如此说,自己也就知道明日该怎么办了。
……
第二日一早,徐亨来到会场后不久,桌上就被发了一本名为《荷兰香料贸易之得失》的小册子。
一些早来的,已经坐在那开始看了。
距离正是开会还有一段时间,徐亨也没有去和别人聚堆,询问询问他们对今日讨论香料问题的看法。
实际上,其余人也没有。
或者是真的不私下讨论,又或者是昨晚上已经悄悄讨论过了,但至少现在凡是认字的都在那默默地看着那本小册子。
徐亨也和其余人一样,拿起那本小册子看了起来。里面都是用白话写的,通俗易懂,小册子也不厚,整体上也就是围绕着荷兰的香料政策得失来展开。
只看了几页,从一开始的序章,徐亨就看出来了,看来日后要改变香料的垄断模式这件事,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今日会有多少人反对?
看了眼会场上的自鸣钟,距离正式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徐亨心道还是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吧。
大约三十多页的小册子,一个半小时时间,足够看完。
但和徐亨一样,大多数人看完一遍之后,忍不住又翻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地读。
不少人越读越是频频点头。
徐亨自己也是如此,第一遍读完,读了一个大概,便觉得这里面的道理着实说得通。
里面没说西洋贸易公司日后要行什么样的政策。
而是说了荷兰的香料贸易政策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这样又导致了什么后果。
句句都在提荷兰,没有一句说大顺。
但读完第一遍之后,却处处都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对比。甚至是自发就想到了很多荷兰实行的政策,对大顺而言,实在并无必要。
因为里面将荷兰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分析出来,可顺着这个“为什么”来反观大顺,就觉得大顺这边根本不需要考虑荷兰这边要考虑的问题。
咕咕、咕咕……
自鸣钟响到九点的时候,有人摇了摇铃铛,叫人安静下来。今天来的人,比昨日更多,后面挤的满满当当,很多人都只是投资很小的小股东散户,有些则根本就是一些新学毕业的学生,等着去南洋工作、或者等着今年冬天的西洋贸易公司雇员招聘考试,好奇之下过来旁听的。
徐亨看了眼台上的刘钰,将余香满口意犹未尽的小册子放下,心道国公果然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今日的事,看来已成定局。
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看完这小册子后,是觉得没办法从道理上反驳国公。
自然,这就如同国公昨日讲的英国“佃农”的事,按照他的数据,确实能推出国公想要的道理。只不过,这数据到底是真是假,那就难说,可不信还不行,因为除了他之外,并无别人去做这种似乎没什么用、但实际上却有大用的事。
台上,等着众人都安静下来后,刘钰便问道:“桌上的小册子,你们未必都看完了。既如此,我先给你们念一遍。念过之后,再给你们半小时时间,你们互相论一论。”
台下的徐亨听刘钰开始念小册子,听了一阵,发现刘钰真的就是在照本宣科,便没有继续听,而是翻开小册子,去看中间几段特别标注的荷兰的特殊情况。
这里面没提一句大顺。
但看完之后,徐亨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刻舟求剑”这个典故,觉得刘钰终究还是在说,不要学荷兰人的政策。
荷兰人的政策只适合荷兰,却根本不适合大顺。
这里面举的,是丁香和胡椒的价格问题,以及围绕着这个定价的根本原因——小国的悲哀。
要么,就不搞垄断。
要么,搞垄断就不要想着既要垄断、又担心别人的竞争。
小册子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荷兰东印度公司: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小姐心,丫鬟身。
比如丁香,又是屠杀、又是砍树、又是建堡垒,为的就是垄断。
真的拿到垄断权之后,十七人委员会又怂了。
担心最低十几倍的利润,会让英国看着眼红,所以好容易垄断完了,又怂的主动降价。
为什么主动降价?
因为利润太高,怕太招人嫉妒、太叫人眼红,以至引诱英国人抢夺,导致军事开支增加,降低利润……
那早干什么呢?在花大价钱垄断、屠杀、砍树之前,就没想过这个事吗?
还有胡椒。
胡椒公司是靠打价格战,打赢的。
按说打价格战打赢了,拿到了垄断权之后,就该减少出货量,从而提升胡椒价格了吧?
结果又是担心英国这边眼红,吓得明明已经靠过量倾销打赢了英国和葡萄牙商人,结果十七人绅士团自己怂了——理论就是只要我自杀,那么别人就无法杀死我——然后继续维系胡椒的低价和过量销售。
所以折腾了一圈,意义是什么呢?
想要垄断的高额利润,所以投资巨大去搞竞争、屠杀、砍树。
真垄断之后,又不敢承担垄断之后被人看着眼红的反击,自己主动降价。
当然,垄断和降价,都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里面的考虑,其实反映了荷兰国力的衰落,不只是绝对衰落,还有相对衰落:乌龟先跑两步,兔子在后面追,乌龟觉得和之前的自己对比,其实跑的也不算慢了,但相对于那些兔子,就越差越远了。
这里面当然没提大顺,一句话都没提。
但徐亨看完之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天朝拿到了垄断权,需要担心他国的武装入侵南洋而选择降价吗?
或者,是降价还是涨价,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吗?
至少,在南洋,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第636章 自觉(中)
等着刘钰在上面照本宣科地念完,便给了众人半小时的讨论时间。
徐亨一旁的一个之前曾做南洋生意的,问道:“介生啊,昨日我们都没听懂国公在讲什么,唯独你见识卓越,当真是青出于蓝。”
“今日国公这小册子,你可看出来什么了?”
徐亨闻青出于蓝之语,心中暗喜,却仍道:“您过奖了,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今日国公给的这小册子,似乎在讲一些我们都能理解的道理。国公的意思,一直都说,今天降价是为了明天赚更多。”
“国公一直说,葡萄牙的巴西那地方,也适合种植香料。而且葡人再从南洋锡兰撤走之前,就携带过去了木苗。所以我看国公的意思,就是靠公司的资本雄厚,准备在香料上低几年利润,先把葡萄牙的香料挤垮?”
“我听说,那巴西等地,人工颇贵,非是这里能比。降价到一定程度,咱们依旧还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一些。而葡人在巴西的香料种植园,必是撑不住的……”
徐亨只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不想那商人却笑道:“介生啊,这降价垄断的事,我看也没什么人反对。我们这些老头子,虽是老朽,但也知道什么叫先赔后赚。”
“看了国公小册子里荷兰定价的事,我倒是别有感叹,想到了一些别的事。”
“哦?您想到什么了?”
徐亨没想到旁边这岁数五六十的商人居然完全同意降价倾销确保垄断地位一事,心里不禁好奇这老头儿想到的到底是什么。
老商人笑了笑道:“这荷兰人担心丁香价格过高,而致英人觊觎,于是主动降价,务求英人不要觊觎。”
“可当年,我去巴达维亚卖茶叶,去了之后就被荷兰人扣住,一连扣了半年,逼着他把茶叶用赔本的价卖掉。”
“这英人远在万里之外,荷兰人尚且惧怕至此;而天朝就在巴城千里之内,荷兰人竟丝毫不担心。”
“现在想想,南洋尽在手中,货船直奔荷兰,天子一怒,各国公司颤抖俯首,当真是恍若隔世。”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呢?”
“国公这小册子,真叫我心里难过,想到好多过去的事。”
“一想到英人没说话,荷兰人自己便吓得不敢定高价;再想到这巴城距离天朝如此近,荷兰人之前竟毫无防备、毫不在意。”
“你知道,被人轻蔑的那种感觉吗?连防备你都不防备你的那种感觉,你们真的是难以体会的。”
“我久随国公,因国公而富。可真正叫我死心塌地追随国公之路的,就在当年国公一句话,叫荷兰人不得不将巴城唐人迁至锡兰。因为他真的怕你了,所以才要考虑你的感受,你的意见。”
“想想那时候,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事徐亨当然知道,小声道:“听说是对天赌誓,说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做生意。”
老商人苦笑着仰起头,想着过去的事,许久道:“是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对天赌咒吗?因为我们从未想过,朝廷会出面帮我们商人。我们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我们只能对天赌咒,尽显无能。”
“现在呢?若是我们受了欺负,会先去对天赌咒吗?我们必然会放下句狠话,然后来找国公诉说、求朝廷做主。”
“从当年的连想朝廷都不敢想,只能对天赌咒;到现在觉得再出了类似的事,第一个想着去找朝廷。”
“从当年荷兰人扣我们的船,丝毫不在意天朝就在旁边;再到现在我们抢了荷兰人的南洋,他们还要喜笑颜开与我们合作贸易。”
“你们这些小伙子哪里经历过那种呀。”
徐亨没经历过,也真的无法有这种当年跑南洋的老商人的共情。他真的难以想象,这些当年在巴达维亚对天赌咒这辈子再不去巴达维亚的老商人,知道大顺通知荷兰东印度公司把人往锡兰迁荷兰人就听话照做时候的感觉。
这些老商人不是感慨自己当年只能哭天抢地、无能赌咒。
而是感慨,英国人屁都没放一个,荷兰人竟然担心丁香价格更高,引来觊觎,主动降价。
可天朝就在南洋边上啊,这么多年,荷兰人竟从未考虑过天朝的影响,仿佛天朝就像是一块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