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5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今看似大顺对外战争耀武扬威,实则内部一大堆问题。眼看又要改革、治水、动运河淮河、尝试改税制等等,这时候惹出事来,确实不好处理。

讲道理,有李过当年留下的列侯子弟学校,完全不同于士绅科举的体系,理论上大顺也不怕所谓的“罢考”之类的事。

但也只是理论上不怕,可不是真能说“还有这等好事”之类。

这属于威慑性力量,和核武器一样,只能吓唬人说要用。

但最吓人的时候,恰恰只在发射之前。

一旦真要用了,就得做好伤筋动骨、甚至舍得一身剐的思想准备。

在场的都是官场里打熬出来的,也知道大顺的国情在这摆着,一个个哪能不明白刘钰这话里面的东西?

见刘钰这样说,黄淮都督也出来略略和稀泥一般地支持了一下刘钰。

“兴公所办下南洋之事,确实利民利国的千秋之事。我读过兴公的一些书,知道此事意义。”

“黄淮之事,治水只是治标。下南洋,虽未必是治本,却也的确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陛下此番派我来,正所谓,欲办成事,便要快刀斩乱麻。治水、治淮、废漕等事,确实需要特事特办。”

“但是吧……废漕、治淮,治水等事,也就是三五年、最多十年就能消除影响的。下南洋,却不是三年五年的事。今日痛快了,日后就难办。”

第609章 南洋大开发(八)

这话是废话,等于啥也没说。

原则上支持……

原则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支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反对。

但原则上支持并没有什么用。

原则上支持、具体问题上卡住,和大顺搞得对起义抽象上肯定、具体上否定的套路一样。

黄淮都督又道:“兴公言,天朝地十亿亩、人口二三亿间。便是真行了均田之策,人均也就三亩地。”

“南方我去的少,所知不多。但我知这北方,一亩地若种粮食五谷,也就百十斤一年,多了二百斤。”

“你我都是肉食者,虽不鄙,却也和那些百姓不同。百姓吃不得肉、又舍不得油,一天吃五谷三五斤,也就堪堪够饱。”

“只说,就算均田了,其实天下人还是吃不饱的。”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无非兴修水利,变旱田为灌田,使得亩产百五十斤,升到二三百斤。”

“亦或就是迁民移民于外,垦殖新田。恰这南洋又是一年多熟。”

“是以圣天子要治淮,又要移民。”

“此真大计,自是要办的。”

“我的意思,办法可以慢慢来,可以慢慢想。但今年的事,先解决了。”

“夏日不易行船,今年的事解决了,还有半年可以考虑。”

这算是真正帮了刘钰一把,但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黄淮都督直接把这件事,上升到“社稷长久”的大义上,众人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反驳。

如今儒生的一大问题,是不喜欢搞数据分析,脑子里想东西往往都是拍拍脑袋。哪怕号称要务实的一些古儒,他们讲均田的时候,也是一拍脑袋,户均百亩,从没算过户均百亩到底够不够?大顺还没有达成完美小农极限、百亩土地牛马一头的家庭水准的基础?

但他们也不笨,真拿出来数据,他们也能看懂,也知道触目惊心的可怖和危机。

人口和土地问题的分析,官员们看过刘钰的数字,也甚至被那一套用来坑日本的人口学说影响。

现在朝廷取消人头税,明摆着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迁民是皇帝想要办成的事。谁也不好不开眼,这时候反对。

江苏节度使也只好道:“下官一开始变说了,这件事若只求今年,那也简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此事一出……虽你我知道,此事是为百姓、为社稷。但一些愚钝之辈,难免觉得,朝廷竟是偏向商贾。”

“兴公若能解决商贾的事,想必也不会来此。我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国公去解决商贾那边,国公肯定觉得我是在推脱。”

之前看似在说废话、和稀泥的黄淮都督此时接话道:“这件事,无非一个利字。”

“要么,商贾损利。”

“要么,士绅损利。”

“二者只能选一个,这就是难办之处。”

“除非,商贾也不损利、士绅也不损利。或者,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

“我看,这件事要解决,不在江苏,而在庙堂之上。”

“若说,商贾不损利、苏北士绅也不损利。那就国家损利,以债为税,户政府兜底,蠲免。”

“或者说,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那就看兴公的手段了。”

“无非,东墙西墙。”

“蠲免是陛下的恩、田税是户政府的钱。恩出于陛下,钱嘛……兴公想办法从南洋,补给户政府,户政府也不会反对。”

“所以我说,这事,也只能在庙堂解决。”

江苏节度使闻言,心道你们这些打仗出身的,办点打仗、治水、修河之类的事还行。

地方上的事,你们想的这办法,完全不知道下面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蠲免?怎么蠲免?

按债,国家兜底蠲免?

敢这么弄,就能弄出个新产业来。明明就五钱银子的债,他们能报出来十两。再说这需要多少小吏,才能查清楚?

这不就是士绅优待免役的翻版?

不按债,区域蠲免,只要看中了就可以直接带走?

那要蠲免到什么时候?下南洋不是一日两日的,一年蠲免、五年蠲免,百年还蠲免?

江苏节度使心里嘀咕着,心想要说这件事,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其实就是断了朝廷的赈济。

把百姓逼反。这样债务就清了。

招安之后,再卖给南洋。

可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可不敢往深处想。

看看刘钰似乎正在那思考这个提议,江苏节度使摇摇头,还是开口点了一下,示意这个办法也不行。

根本问题就是皇权不下县,县以下的人口,其实不是大顺人,更像是各地士绅的人。朝廷若有能力监管到债务明确,基层也不会糜烂至此。基层都糜烂至此了,还幻想着能把债务整理清楚,这不是做梦吗?

在说完蠲免不行之后,江苏节度使又道:“若不讲补偿,只按照特事特办来做,今年做了一次之后……”

“国公、都督,你们可想过后果?”

“既是钱可能收不回来、放出的贷可能因为下南洋就没了……只怕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要成片饿死。”

“甚至,可能出现民变。”

“本朝没有推广青苗法的能力,士绅实际上维系着青黄不接时候贷款给佃农贫苦的事。”

“既没有青苗法,又逼着士绅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借贷于贫民,这不是引着苏北大乱吗?”

“到时候,吃大户、砸粮仓,还好说。”

“就怕有心人做出大事来。本来就因为废河一事,颇多不满,到时候黄淮糜烂,又恐坏了天子要治淮废河的大事。”

“之前我说,这就是个子贡、子路赎人的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苏北地区素有传统,青黄不接时候,也多吃大户。少了还好,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知道百姓苦极。”

“但若多了,朝廷肯定是要管的。”

“不管,便寒了天下士绅的心。”

“真要是欠债不还去南洋,那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国公、都督,安稳为第一要务。长久看,移民迁民是大利,是安稳治本之法。但未必到长久,恐怕就先乱了。”

这一番话讲完,刘钰和黄淮都督全都沉默了。

黄淮都督终究是个带兵出身的人,总是过于喜欢以力破巧,尤其是伴随着大顺军改之后的战术变革,这种思路更是深深影响了军事贵族的思维。

什么碉楼城寨,不要讲这个阴谋那个计策,把炮弄上来轰就是了。

什么智计百出、诱敌深入,把部队拉过去结阵抗就是了。

战略上要讲技巧,战术上就是一力破万巧。

尤其是要么打西南、要么打西域,真就是这么粗暴。千余兵加几门炮,往西域的几座棱堡城里一蹲,什么这个部族、那个圣裔,外面成千上万叛军也自岿然不动。

野战就是摧枯拉朽。

西域那种地方,更是需要一股子狠劲儿,方能镇得住。

自然,用在需要暴力手段保证推行的治水、治淮、废漕等问题上,这是块好钢。

皇帝也想明白了,除非恢复运河、废弃海运,否则怎么弄都会不满。

既然根本问题不能解决、不能更改,怀柔就毫无意义了。

那还不如直接暴力点。

然而在这种细腻的地方民政上,思路就明显不对路了。

刘钰则是为了给新兴阶层站台,也为了南洋开发的第一步顺利些,希望这件事迅速解决掉。

万事开头难,要是开头就遇到这样的麻烦事,那南洋可真就要搞“奴隶制”了。

一群包工的,在各地收人,然后送到南洋做工还钱给包工的。由包工头和种植园直接联系,包工顺便监工,钱直接到包工头账上。这或许会成为新兴阶层最乐意接受的办法,省了许多麻烦。

可那南洋就彻底离心离德了,说不定最多十年八年之内,就再上火山大聚义了。

想了想,刘钰心道,既要让新兴阶层迈出这一步、又不敢动国内的士绅,那就只能自己吃亏了。

好在大顺的百姓……便宜。

要真是百十两一个,就南洋所需的人口,他就算想自己吃点亏,那也吃不起。

江苏节度使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今年强制免除了债务,那么明年就会出现民变,而且责任还得是出台政策的人担着。谁也不肯冒这个险。

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次性的事。

要说先把今年顶过去,明年派人去各地驻扎,提前收人,到时候成批往南洋运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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