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5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你们先去办吧。但也不要……呃……不要硬顶。毕竟你们海军出身,到时候再好几个县的士绅联名,告我跋扈、纵容你们跋扈,我又得一大堆麻烦。”

这些各种原因退下来的军官,官职都不算高,属于营连级的军官。说是海军,更多的还是陆战队的,大部分都是灾民堆里挑出来的。

一个个脾气其实都不怎么好,而且大部分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缺胳膊少腿才给安排的这么个活。

刘钰只能仔细叮嘱他们,别到时候一言不合,拿出战场上那套风气,掏出枪就给两下子,到时候又是一堆破事。

几个人贩子听刘钰这么叮嘱,忍不住嘀咕道:“还是南洋好。那边的事,办起来就简单。要么拿枪办,要么拿刀办……”

刘钰撇撇嘴,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我为啥非要往外头搞?万丹这种地方能土改,国内却动一下就一堆麻烦。

我要是能把国内的问题解决了,我有毛病啊,非要往外走?只要国内问题解决了,单单这体量,这内部市场,还用得着琢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行了,如今不是在南洋了,也不是在日本。天朝自有国情在此,莫要说这个说那个。”

“你们这就先去吧,时间紧,我也不留你们了。”

“万事开头难。开了这个头,日后就好说了。虽说你们现在也不是军官了,就是拿钱给人干活的人贩子,但你们也得知道,办这件事往私里说是行大仁义善举;往公里说,是天朝拓土南洋你们也出了份力。”

“去吧,去吧。”

一众人贩子都起身拜谢而出,也不敢耽误正事,又都纷纷回到原本安排的“片区”。

等这些人一走,刘钰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摇摇头。

的确,是自己想简单了。

后世包身工制度,能盛行,源于包工头出钱把,把人包了。日后包身工的工资给包工头,而且大部分招女工,属于是“养在家里的赔钱货”,还不如卖几个钱呢。

现在下南洋,招的都是青壮劳力。这一走,基本就是把一家子弄走。真正在乡村统治的那些人,肯定不会放人的。

大顺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包括债务等,都是如此。

而且就算没有债务,或者自己把欠债问题给解决了,估计少不得闹出来父母投河自杀不给儿女做拖累、母亲摔死婴儿确保有上船资格逃离苦海的事。

眼下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大顺体制的特殊性。

虽然说地方官和当地士绅有联系,而且是圈内人。但因为对上负责的制度,只要上面有话,下面就好说。官员就不会管什么所谓交情了,毕竟不是封建主,而是流官,干几年走了,谁特么认得谁啊?

自己想把这件事粗暴解决,直接找上级官员就行。上级官员一句话,下面就压住了。

不过,真要论起来,这事本质上就是大顺的资产阶级和大顺的地主阶级的第一次交锋。

这钱,该谁出?

论理,应该是谁雇人,谁来出这笔钱。既是新兴阶层雇人去南洋搞开发,提前把债给结算了,也不是不能让人干活还债。

这是一种理。

还有一种理,则是欠的这些钱根本就不合理。粮食是你种的吗?麦子是你割的吗?你都不劳动,凭啥无偿占有劳动果实?直接不用还、烧了借据,了事。

但这个理,这时候刘钰肯定不敢说。

既不敢说,那就得按照现有的理来论。

现有的理这么一论,这官司打到哪去,也是新兴阶级该把这笔钱给出了,然后多干几年还债就是了。

但问题是下南洋的死亡率高,这一点他们心里也清楚。

巴达维亚当年建城的时候,年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六十,一批批的人来、一批批的人死。直到把城建起来、沼泽弄好了、城市体系建起来了,死亡率才降下来。

现在从头开拓种植园,死亡率必然高到离谱,尤其还是一些从黄淮区,算是北方的人去的南洋。

这就导致新兴阶级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看似合理的条件:替雇工先把债还了,雇工要多干十年,看上去新兴阶级赚了。

结果人刚到,嘎一下染了疟疾、登革热、热病、出血热、霍乱、麻疹、风疹、痢疾等,就死了,这不赔了吗?

他们不接受,就可以继续拖。

这不是如同搞西洋贸易公司那样的、看上去就知道赚钱、去晚了就没机会的事。

而是机会就在那摆着,很多人巴不得先看看别人是赚是赔再跟进了。

刘钰好容易用各种手段,搞出了这么个热潮,总得维持住。

现在出现斗争了。

理所当然,刘钰现在肯定是站在新兴阶级的那一边。

甭管有没有理。

他得做出个样子、至少做出个姿态:有争端,不要怕,我向着你们。我罩着你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大一些。

这个姿态都没有,日后的事就更难办了:各新兴阶级一看,哦,看来还是买地囤地转科举传家,更稳妥啊。

两边的斗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假如日后工业发展了,包身工制度,两边是没有斗争的;这种开发南洋要走青壮劳力、解体旧乡间体系的事,两边才会出现斗争。

这事,既要耍无赖解决、让新兴阶级看到自己站在他们那边,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来人,准备车马。我要去一趟金陵,拜会节度使。”

第608章 南洋大开发(七)

金陵,是法理上大顺江苏省的省会。

不过,实际上大顺的江苏也是散装的。金陵的江苏节度使,在松江府的对外贸易快速崛起之后,实际上并管不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和松江府这四个要尝试实行新政的府。

而实际上,安徽节度使,其实也暂驻在金陵办公。然而实际上金陵却又不属于安徽省。

大顺在安徽省份划分的问题上,秉持一个非常简单的军事原则:安庆和南京,不能在一个省。

安徽节度使手里拿着安庆;江苏节度使手里拿着南京。

之所以安徽节度使暂时要常驻金陵,其实还是因为运河、治水、黄淮的缘故。

因为这三件事,需要安徽省和江苏省——刨除掉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四府的江苏省——来协作处理。

再一个,松苏四府经济虽发达,但政治地位因为历史惯性很低。前朝南直隶的缘故,问问扬州府、淮安府、徐州府的人,你们的省会是哪啊?他们一般也回答,肯定是改回旧名金陵的南京啊。

以及,实际上从前朝到大顺一直延续的一种潜规则政策:黄河决口、保北不保南、保北边的漕运不保南边的百姓。这都使得需要一种特殊的行政规划,保证安徽和江苏的政府班子能够保持足够的距离,维系和中央的一致步调。

所以,实际上,大顺在江南地区,其实真正意义上是三个省。

分别是节度使驻地在江苏省省会的安徽省;没有名正言顺的节度使但实际上直属中央管辖、政策有些特殊化的松苏四府;以及其实更应该叫黄淮省或者徐州省、但因为前朝南明都城和安庆南京不能在一个省的江苏省。

刘钰不是江苏节度使,他更像是皇帝派出的一个特殊的“镇守太监”,在松苏四府有办事能力。

但理论上同属于江苏省的淮安、海州等地,他在那说话没啥用。再一个他是大顺官场内认定的“废河派”,那边的官场非常厌恶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这和广州因为刘钰的折腾导致对外贸易中心地位不保不同,广州那边能够真正意识到是松江府的崛起导致了岭南商路萧条的人不是很多;但废运河政策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实质上直接撕裂了苏南和苏北,这是江苏官员看在眼里的事。

甚至,很多人眼里,是刘钰一人废掉了苏北的繁华区,运河沿岸几个七八十万人口的此时世界意义范围内的特大都市。

这种情况下,刘钰要解决苏北的问题,只能去金陵找名为江苏节度使实为淮海徐州节度使的江苏节度使。

除了江苏节度使,刘钰还得去见皇帝派来出镇、负责协调救灾、治水、治淮、废河政策的黄淮都督。这个黄淮都督和刘钰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官差不多,不是常设的,而是朝廷派来出镇协调的。

现在淮河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大略已经定下;废弃运河、原本的漕米货币税化的政策也已定下;要治理黄淮的方针成为皇帝这一次南巡的首要目标。

种种情况下,才搞出这么一个黄淮都督。只不过,黄淮都督的府衙,并不在金陵,但现在为了协调两省力量的缘故,暂时恰在金陵。

黄淮都督不管太多民政问题,主要还是解决漕工问题,更接近个军事干部,是负责挑选遴选漕工,加入名为厢军、实则可以叫工程兵部队的厢军。

以及,最最重要的,维系废河政策必然带来的、可以预见的混乱,甚至是起义。

黄淮都督都是刘钰这边的贵族大院子弟圈子里的人,皇帝搞这样的非正式的任命,就是为了贯彻要治淮废河的意志。但和刘钰虽然都是武德宫、良家子,或者叫“开国列侯老战士”子弟,然而两边的关系又不是太熟。

不过两人也能搭上话,阿尔泰山一战定西域之后,在西域那边干的比较好的就是他。

鉴于这种大圈套小圈、勋贵列侯老战士子弟和科举官僚之间的矛盾、避嫌两个实际上捏着大顺之癌和大顺钱袋子米袋子的人直接接触的缘故,刘钰也只能公事公办,打着去找江苏节度使的旗号。

松江府距离金陵倒是不远,提前派人快马通知,各种繁文缛节自不必提。

仪式一过,入了厅堂,刘钰也就开门见山地说起来他面临的问题。

“都督、节度使,二位实不相瞒。陛下这边委我督办此事,这边实在是难办,不得不来求一求二位了。”

现任的江苏节度使夹着烟,点了点烟灰,看着刘钰求人的神情,心道你倒是滑。这好处全是你们苏南的,事却叫我们苏北来办。这钱既是肥了南洋、说到底肥的是苏南四府的商贾,他们却不出钱,反倒是叫坑苏北的士绅?

“兴公,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若说简单,特事特办,都是为了社稷长远,苦一苦当地士绅。倒是也没什么。”

“但要说难,我只问,这下南洋一事,是不是只有今年?若不是只有今年,明年又下、后年还下,难不成次次都是特事特办?”

“是以,说到底,这里面还需一个章程。但这个章程怎么出,就是难点。”

“若是兴公说,就此一次。那下官现在就可以督办此事,或以劝解、或晓大义。”

江苏节度使又缓缓背了一段古文。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兴公自是践行此道的。让商贾得利,于是商贾踊跃迁民于南洋。此正子路赎人之大智。”

“然于苏南学子路、却于苏北学子贡……这便不好吧。”

刘钰也是厚脸皮,笑道:“商贾皆小人,四民分野时候,最贱。小人言利。士绅皆君子,四民分野时候,最贵。君子言义。”

这个听起来非常正确的话,惹的在场的几个官员全都笑了起来,都知道刘钰是在讲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才说这么扯淡的话。

笑过之后,刘钰才道:“是以说,我此番要来金陵。正是因为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才要出个章程。”

“此番的事,事从急,特事特办,确实好说。真要为此一次,我也不必来一趟金陵。”

“但这个事吧,又不好朝廷来出规定……不然倒显得朝廷竟要走旧路一般。如今风声便有些不好,我想诸位也知道。”

这话正说到关键处,众人神色渐渐慎重起来,知道刘钰的意思。

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些政策,士绅是厌恶到极点的。最后的妥协,也是大顺能坐稳天下的根基。

有些事,不好说的太清楚,不然太难听。比如开国时候的奴兵起义,满清到了之后,把分田烧地契的奴兵起义者削鼻割耳,要求退还土地给士绅,为士绅做主。那这些士绅是支持满清呢?还是支持和奴兵站在一边的大顺?

“邑之士大,走乞师于‘王师’”,又不是一处两处的事。“平叛”之后还高调评价为“夫有天地,斯有君臣”。

反顺复清的一些口号,又不是没存在过。也就大顺碍于面子,要讲保天下的大义,拿曲阜孔家做个靶子,挂个微管仲的羞辱牌匾,剩下的便不太好把这些事摆在明面上讲太多。

现在大顺又要深化一条鞭法、又在文登州尝试了永佃推广,还要在松江府等高十一税改制,天下风声四起。

有说大顺又要回到旧路上了,有说可能日后真的要减租减息甚至永佃了,更有甚至甚至觉得大顺已经完全被北儒影响要搞均田井田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朝廷再正式出个政策,说迁徙的百姓所欠债务,一笔勾销,这不得天下士绅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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