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他只是想要借这个事,传递一些东西。英国那边,能听懂的,自然听得懂;听不懂的,也没必要听。
法扎克莱说清楚了航海钟问题的难度后,刘钰面色稍微舒缓了一点,便叫法扎克莱先起来,又叫人上了茶。
法扎克莱欠着屁股歪坐在椅子上,心想看来你真的很想要这东西。但就算我能搞到,也绝对不会给你。大顺的仿制能力,一旦拿到手,公司的价值还剩下什么呢?
既是你真想要这东西,倒是可以虚与委蛇。只说这东西难搞,却不说一定搞不到。只有没搞到手,公司才有价值,搞到手了,公司就没价值了。
到时候,能否贸易,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正好如今公司也没有什么能够牵制你们的、威胁你们的手段。
关键是,你要这东西到底干什么用呢?如果只是在亚洲地区,贴着海岸走,或者跳岛,根本不需要这东西啊。
象征性了润了几口茶后,法扎克莱又道:“大人,航海钟一物虽好,但于天朝的实际用处,却并不大。大人若是急需一些地方的海图,公司亦可以用这些海图,作为诚意。”
刘钰心道你倒是会做买卖,西印度群岛那边的人给我海图吧,还算是有诚意。你们东印度公司的海图,我要有个卵用?下南洋拿了荷兰积累了百余年的情报资料、水文测绘,南洋印度地区的海图,比你们东印度公司还全呢。
他哼哼一声,表示不屑,随后讲了个现编的故事。
“之前我派人去南半球寻找将来观测金星凌日观测岛屿的时候,我们的探险队找到了一座小岛。便问了一些手势可以简单看明白的问题。他们回答的时候,也是用点头或者摇头作答。”
“但是呢,事后我们的探险队就发现,完全不对。后来才知道,原来在这个岛上,点头是否定、而摇头却是肯定。”
“我现在和你说话,要决绝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类似这样的问题。有些事,我们的认知是完全不一致的。所以往往产生了诸多的误解。这是文化和思维方式决定的异处,我想你应该也能感受到。”
法扎克莱虽不明白刘钰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时候,我和贵国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多都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对同一件事完全不同的理解造成的误会。”
“但大人应该是了解我们的。”
刘钰笑道:“我了解你们,可你们不了解我啊。在真正谈一谈BEIC日后命运问题之前,我要先和你讲清楚。”
“我不是商人。”
“我是大顺的兴国公,朝廷大员,我是官。”
“大顺也不是不列颠,贸易决定了不列颠的兴衰,却决定不了天朝的兴衰。”
“但,你是英国人,又是商人。很多事,你的思维根本不足以与我共语,站的层次、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向,都不一样。”
法扎克莱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小人乃腐草之荧光,岂明天空之皓月?古人云,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此之谓也。”
刘钰呵呵一笑,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且不敢自比皓月炎阳,况于吾?只能说,譬如一堵墙,有人眼中这是白色、有人眼中这却是三尺见方、有人眼中这是泥巴的。难道说,认为这堵墙是泥巴的,便可以认为这堵墙是白色的人说错了吗?”
“在说清楚我是官、而你是商这件事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问你个你肯定明白的问题。”
“你既是东印度公司的高管,颇懂商业事。”
“那我问你,国民财富到底是什么?白银又是什么?你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就知道,我说我是官而你是商,你我之间的思维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刘钰的问题,不是针对法扎克莱的,而是希望通过法扎克莱的口,传给英国政府的。
他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只是法扎克莱这个商人的解读,必然是有问题的。
法扎克莱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刘钰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得到的却是刘钰笑着摇头的态度。
“这就是你我之间身份差异造就的、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完全不同。”
“天朝和你们不同。实际上,天朝在宋朝时候,就已经尝试发行纸币。甚至在前朝初年,纸币是真正的法定货币。”
“白银在那时候,只是商品。和尿壶、瓷器、盘子、白面、丝绸,没有什么区别。”
“某种程度上讲,是因为你们将大量的白银运到天朝,促使了天朝的白银货币化。”
“而反过来,因为天朝的白银货币化,又促进了东西方贸易的急速发展。”
“对朝廷而言,白银是财富的象征,但不是财富。军队、政府,百官、救济百姓,吃的是米麦、穿的是布匹。白银,只是一个等价物,大家都认可的等价物,可以换大米白面、可以换布匹草药的等价物。”
“哪一天朝廷不用白银了,换成纸币,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问题就来了。天朝和你们贸易,换回来的是一堆白银。这些白银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甚至哪天如果我们采用纸币的话,那我们要这么多白银有什么用?”
“内部纸币流通,完全没有问题。”
“外部……外部倒是可以用白银,但问题是我们能买到什么呢?如果我们从你们那买不到东西,国内又不需要白银作为货币了,那我们要这些白银做什么用呢?”
“你想一下这个场景,天朝国内完成了纸币改革,白银除了作为装饰品金属外,剩下的作用就是对外贸易。因为你们肯定不认天朝的纸币,只认白银。”
“可是,我们能从你们那买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买不到吧?凡能买的,天朝地大物博,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棉布比你们的呢绒好、玻璃比你们的平板也不差,瓷器比那些软瓷代尔夫特陶更不知道好多少,木料我们自己有、粮食我们自己种……”
“我们的白银,每年超量的顺差,对外花不出去怎么办?没有什么值得买的、或者想买的却又买不到,怎么办?”
“在你看来,财富就是白银、黄金。”
“但在我看来,或者说,站在天朝天子、朝廷、官员的角度,所谓国民财富,就是供给国民每年所用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
“朝廷收税,可以收白银,也可以收粮食、布匹、盐巴、铁器,只不过白银方便交换。但换成纸币、交子,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如果这样理解财富,我是否可以认为,和你们贸易,你们得到了丝绸瓷器棉布茶叶,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而我们得到了一大堆白银,可天朝的白银花不出去,那么这本身是否是一个天朝国民财富流失的过程呢?”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却是一群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搞股票的、投机的。这不太对吧?”
“西班牙人根本不会做事,就因着挖到了银矿,便一个个穿着最华丽的中国丝绸、用着最高端的瓷器,这就让我感觉有些问题。当然,朝廷也是这个态度,是以,有些事,可能要变一变了。”
第592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七)
刘钰说的如此“有道理”,法扎克莱却用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经验,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冒出来一个成语。
南辕北辙。
心道你一边说对外贸易换来一堆白银是国民财富流失。
一边却又大张旗鼓募股千万两组建西洋贸易公司。
这何异于一个人要去南方,却往北驾车呢?
你的话,当真是一句不可信。
固然,我们英国是没有什么值得你们用白银买的东西,白银在这种“不平等”的国家贸易里,对大顺而言确实不是有效的国际货币。
但,难不成荷兰就有什么值得买的?
只怕你们不但不反思用你所谓的“国民财富”换取一堆“没用的”白银,还要变本加厉加大走私力度哩!
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很明显地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刘钰这些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不少,加上他说的这些话……他自己都不怎么太信,这是标准的立靶子自己打。
把重商主义,扭曲成重贵金属主义。然后再把他自己用重贵金属主义伪装的重商主义批判一番。
见法扎克莱如此颜色,刘钰也不急着让他立刻相信,而是又道:“当然了,民众的普遍认同,是货币流行的基础。但是,我说朝廷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变,甚至可能要恢复纸币,当然知道推行困难,然而却不得不做。”
“你们英国有拥有发钞权的英格兰银行。日本有石见银山。西班牙有波托西银矿。奥地利有施瓦茨银矿。法国也有约翰劳推行的纸币。”
“可天朝有什么呢?既没有大银矿,也没有大金矿。国家不能控制货币,对外贸易完全成了天朝的发钞银行。”
“从前朝中期开始,通货膨胀、通货紧缩,交替进行。三十年战争,白银输入锐减,立刻就出了大问题。战争结束后,米价又开始腾跃,折银比例节节降低。”
“若将天朝如今的白银岁入折合粮食,看似比之前朝多得多,可实际上折算之后和前朝的岁入差毬不多。”
“然而,这几年物价又基本稳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但也不是无稽之谈。
大顺实际上只有理论上的发钞权。
至少,在云南铜矿开发之前,连铜子、通宝这样的钱,都得看日本那边的脸色。有段时间没有日本的铜,铸钱都是问题。
铜都如此,更不用提金银矿,天朝更缺。相对经济体量,本国那点金银虽也不少,但肯定不够。
天朝的白银货币化,纯粹是国际贸易发展、东西方贸易导致的。若没有东西方贸易,要么纸币配铜钱、要么仍旧是实物税配丝绢做钱。
刘钰说,对外贸易是大顺的发钞行,从理论上讲倒也不能算错。
这些问题,对于经历过20年经济危机,经历过牛爵爷改革币值金本位的法扎克莱而言,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刘钰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让法扎克莱从一开始觉得刘钰纯粹是“Stank tones,fun of foolish talk”,渐渐思索又觉得貌似确实“国公高见”。
最后的那个问题,实际上是个很简单的经济学问题。
在大顺每年巨额白银顺差是个不可辨驳的事实前提下,大顺的物价却保持基本稳定,这证明什么?
简单地、粗糙地讲,证明每年进入大顺的巨额贸易白银,和大顺手工业品的增长速度基本持平。
法扎克莱明白刘钰说的潜台词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对外贸易出了什么问题,大量的白银不再涌入大顺,而大顺的手工业增长率维系不变,会带来什么问题?
显然,通货紧缩。
通货紧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天能买10斤米的白银,放到地窖里存着,明年就能买12斤米、后年可能买15斤米。那干嘛还花钱呢?那干嘛还投资呢?你投资的回报率,跑得赢白银升值吗?
有资格花钱的,岂不是都把银子窖起来,不去花钱了?那必然要出大问题的。
法扎克莱经历过欧洲的通货膨胀,也经历过短暂的通货紧缩,各种奇怪的问题在20年席卷欧洲的经济危机中——包括不理性的狂热投资、股票违背任何经济学原理的暴涨——都已经上演过了。
他好像能够理解刘钰说的“我是官,你是商,思维方式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大顺真的出现了类似的白银货币问题,这么大的国家,肯定是要出大事的。
而大顺,又确确实实没有发钞权。
云南铜矿的那点铜,用于发钞,跟不上这几年暴增的经济增长。
一旦对外贸易这个“大顺央行”不发钞了,大顺的经济就要出问题。
“公爵大人,您虽然讲的有道理,但却不是未雨绸缪,而更像是杞人忧天。天若塌了,自然要灭亡,这么想是一点没错的。可现实是天怎么会塌呢?”
“贵国的海外贸易,怎么会赚不到白银呢?”
刘钰摇头,叹了口气道:“世上万物皆无永恒,贸易优势更是如此。我是去过欧罗巴的,考察过里昂的丝织工厂,也见过梅森的瓷器,更研究过欧洲各国的棉纺织产业发展。”
“我对将来,并不乐观。尤其是英国,拥有十三殖民地的上等棉花,又搞出了飞梭和混纺技术……技术暂时不会,总可以学。将来一旦赶上了,天朝的大量出口还能延续下去吗?”
“你要知道,文明交流会带来技术爆炸的。不可能永远防住瓷器技术偷窃、茶种外流、提花机等器具被人私自出口等问题。”
“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如果质量达到一定的程度,是不需要在价格上完全和松江布持平的。”
“关税、运费、资金周转、天朝的利息年息,这些都使得曼彻斯特的棉麻毛混纺品,只需要天朝棉布130%的价格,就可以让天朝棉布彻底卖不动。”
“那一天,现在当然不至于。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
“况且,任何一个清醒的、有政治头脑的人都明白,欧洲的这一次战争尚未结束,下一次战争就已经开始酝酿了。海上矛盾、神罗内部的矛盾、殖民地矛盾,这次战争一个都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