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至于说刘钰的“忠心”,李淦心里也有数。

自新顺荆州之战后,保天下之论就成了大顺的合法性来源,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周”,这刘钰忠的是“天下”,未必是忠于他李淦。

有时候看着是一回事,但有时候绝对不是一回事。关于这其中区别,李淦自小接受过皇室教育,大抵还分得清。

这种人吧,你说他是忠臣,他也忠。

只要你的“道”和他认为的“道”相同,绝对忠,忠到舍生取义都没问题。

可要说不是。

要是他认为你的“道”不是他所认可的“道”,这种人犯起蹩劲儿来,那是真敢学海刚峰、魏文贞的。

吾道孤、泛舟于江湖倒还好,互相眼不见心不烦,牢骚几句也没事,反正国朝太宗遗训,不因言获罪。

就怕觉得吾道孤怎么行?得让吾道不孤啊,于是念了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就去干了一番大事,这就不好了。

李淦心想,这是个人才,但怎么用,却得有说法。如今正有个事儿,可以试探试探。

眼看刘钰还趴跪在地上,李淦轻咳一声道:“卿之言,尚需再议。既说到这,朕也要考教考教你。你应看到城外的蒙古骑手,也知喀尔喀部首领来此,你可知其中深意?”

刘钰心想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吗?

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算是有点文化的词。

“此陛下效舜帝故事。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李淦略作点头,嗯了一声,心想你倒是乖巧,你要不说这句话,我还得把话慢慢拉扯到这句话上。你既说了,倒是省了我多绕一个圈子。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朕初读此事,便有不解。”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怎么舜帝就能想到执干戚舞使有苗服,而禹就不能想到呢?后朕读《梁惠王》,及至读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方而恍然。”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非不为也,实不会也。执干戚非大禹之所长。”

“及至朕登大统,西北战乱频频、罗刹屡屡南侵,朕又多品出几分滋味啊。若是先祖高宗皇帝,必自提甲兵十万,一年而临天山。”

“征战之事,朕不及先祖远矣,粗通大略,实不能比。卿以为朕此番出征,有苗可服乎?”

刘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句话……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这句话眼看第一个字已经喷出口了,刘钰几乎是差点把舌头咬掉了,停住了后面的话。

这话不只是不吉利,而是犯忌讳。

虽说此时就算说出来,皇帝也不会勃然大怒,但指不定皇帝心里会不爽。

冷汗涔涔,脑子却转的飞快,刘钰也咂摸出来两分滋味,只是不知道自己咂摸的味儿是不是皇帝想要自己品出来的味儿?

赌一把!

试探着回道:“陛下,大禹或许不会执干戚舞,但群臣中自有会教人执干戚舞的。日后有苗再来,见干戚舞仍旧,多半以为大禹会,自然也是心服。”

“国朝自有教化,乃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自有群臣各善其场。陛下只需调配即可,使能者各尽其力,则皆为天子之德之功。”

“喀尔喀蒙古乃化外之民,不知教化。畏威而不怀德,所选首领,不以德论而以武论,更不知垂拱而治各司其职之意。化外所服者,个人也,而非一国文德也。”

“对此化外之民,不能够用化内之臣的想法,陛下宜教他们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之后,方可慢慢教化。”

“臣斗胆……请陛下部署阵图、临阵指挥。臣等皆为参谋,拟定多种计划,具体采用何等,还请陛下圣裁。”

“以此,待破城,喀尔喀人皆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口服;将士也知陛下远谋大略,心生敬仰。”

“陛下日后亦可设立参谋部,由参谋制定进军、后勤、对战等等计划。陛下圣裁选定,指点将士,亦可使前线将士均知陛下善战威名。将士皆知陛下才略,知陛下而不知其将。”

悄么么地扫了一眼皇帝的脚,心说当皇帝的都这么累的吗?

你不怎么会打仗,又想军中立威叫军中以为你很猛,那你直接说就得了呗?非得绕这么大的圈子,还得做臣子的斗胆求你这样……

只是不知道皇帝绕了半天圈子,想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淦盯着刘钰的后脑勺看了几眼,心想你倒是挺上道。看来也不是那种认死理儿的,还是挺知道变通的。

知道变通,这就好办了。

但他没有立刻认可这番话,而是反问道:“宋时,多以御图为阵,将士不敢逾越,以至常败。这又该如何避免呢?”

“回陛下,若陛下亲临前线,则可以召集重将参谋,圣裁而定战术。若陛下不临前线,则只做战略,而不定阵法、野战等前线事。如今陛下亲临前线,自然是要亲临战阵、指导攻城,以壮军威,将士见陛下亲自点兵排阵,亦会士气高昂,奋勇数倍。待破城时,将士定然山呼万岁,喀尔喀蒙古也可知陛下之能,其心乃服。”

李淦笑了笑,这话很合自己的心意。

本来他亲征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方便喀尔喀蒙古战后直接臣服方便操作,另一个就是在军中刷一刷威信。

可是第一战的威信刷的不怎么好。李淦也知道自己斤两,阵前微操这种事他也不能去干。

刘钰在东边打的不错,若是让刘钰出主意、自己冒名说是自己指挥的,那效果肯定不错。

只是这样一来,刘钰这一战的功名就难免不显。虽说雷霆雨露皆为圣恩,但拉下脸让臣子让功劳给自己,也不太好。

既是刘钰上道,主动说了,这就简单了。

至于这份功劳嘛,自己当然会记在心里。

虽然这一次攻城之功是没了,但只要刘钰日后别出去大嘴巴,说什么“捕鱼儿海攻城战其实是我指挥的”,日后便可以慢慢给好处。

见刘钰很上道,李淦也不好直接同意这事,显得有些猴急,只能先揽个小过,遂道:“本来朕见你在东边打的不错,这边攻城受挫,便想着调你过来为攻城先锋。可是鄂国公、靖国公均言你还小,恐怕将士不服。”

刘钰叩首道:“靖国公、鄂国公所言极是。微臣年幼,只是个勋卫,尚无官身,如何能叫前线将士心服?臣虽略有粗陋谋略,还请陛下允许臣为参谋,拟定多种攻城阵式,而由陛下圣裁、圣言传达将士,则城堡必可攻下。”

李淦顺势道:“是了,是朕之前考虑不周。既如此,你起来吧。你且带些人去西边查看一下罗刹城堡,拟定一些攻城策略。”

“谢陛下。”

“对了,卿所言法兰西戎装事,切记,不可太过靠近罗刹城堡。法兰西人肤色瞳色皆与中土不同,若离得近了,倒是被罗刹人发觉有异。那波兰王之事,你也尽快写好,送与齐国公为谈判之口舌。”

李淦说了两句废话。傻子都知道冒充西洋人不能离得太近,叫人看清脸庞和眼睛就穿帮了。

可这两句废话让刘钰大为高兴,这意思是李淦同意了他的办法,不再需要讨论这件事了,最起码这就为将来预留了一个缺口。

想了想,刘钰觉得大赚。

本来自己在东边的军功,已经够了。

总不能在这边真的当什么攻城先锋,十七八岁就封爵?

东边干的那几票,上下浮动一下,就是四品上轻车都尉勋之间。

以自己的年纪和身份,这已经是足够骇人的了,日后走正常武德宫的路子,爬的肯定比别人快得多。

西边这几票的功劳,自己还是别要了。

皇帝既然想要刷军中威信,那自己就藏起来让他刷去呗。

都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让皇帝欠个人情,日后肯定多加关照,可比那几个攻城的军功要强了。

真要是不知进退,就算是这一仗打完,攻城掠地老子首功,十七八岁封子爵了,日后反倒是不好走了。

现在退一步,日后的路还长。

再一想,皇帝应该也觉得赚了。

将来多关照一下别人升官,官职属于公器。

军中威信,是皇帝的私产。

用将来的公器换私产,怎么算怎么合适。

这不就是双赢的交易?

想着之前皇帝的问题,刘钰暗暗吸了口凉气,心想这要是当时一句“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说出口,皇帝指不定会想:得,那你去将兵吧,朕看看你到底能将成淮阴侯不?

“娘了个腿的,皇帝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悄么声地骂了一句,刘钰悄悄回头张望了一下明黄色的大帐,心说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吧。以后千万别往朝堂里掺和,能往外放就主动往外跑,和朝堂里这群人玩人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071章 桃子梅子和棒槌

皇帝选的“执干戚舞”的地方,是呼伦贝尔草原附近、额尔古纳河与海拉尔河之间的一座沙俄城堡。

刘钰要带人侦查的地方有些远,考虑到罗刹人不太可能有野战兵力,他也只带了八十多人。

呼伦贝尔草原是极好的大草原,但是靠近额尔古纳河这一片,如今已经快成无人区了。

明末顺初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

沙俄东扩、准噶尔东侵、后金抓达斡尔人索伦人补充兵力,导致这片肥美的草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要么南下跑了躲避沙俄;要么东进到嫩江、松花江流域;要么被后金抓去补充八旗死在了关内战场。

大顺早期也试图在这里驻扎一些人,但那时候小冰期还没过去,种粮食实在是不能收获。

无霜期太短,往往粮食还没长成,就是一场霜冻。

李过大概是前世被一些书误导了,赫鲁晓夫附体,以为玉米是神粮哪都能种,遗训指导,结果连半个玉米棒子也没收到。

达斡尔人是黑龙江流域与外东北一带为数不多种粮食的民族,大顺也试图用松花江流域的变味的府兵制在这里驻军。

但是一连几年,派去驻扎的人上下一心,把粮食种子煮熟后种在地里,年年报绝收。

他们又不傻,一点都不想在这种苦寒之地戍边,连年绝收,朝廷也会早点让他们去暖和点的地方。

直到后来有人举报,朝廷才知道煮种子的事。

但也只是稍微处置了一下,连个人头都没有。这件事也让朝廷清楚,人心不可用,非逼着他们在这里驻守,早晚要出事。

后来也试了试,就算不煮熟种子,经常是种一收二,那时候国内还有战乱,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几年天气渐暖,国内休养生息已久,朝廷终于有钱有人,加之俄国的黑麦传到了这里,土豆在这里也能种植,总算是可以尝试控制这里。

这片大草原游牧是可以的,但没有边军驻扎,朝廷也不放心那些蒙古部落。

趁着沙俄东扩逼的一些部落南迁、东奔,若是这时候能够控制呼伦贝尔草原,一方面可以效仿漠南分封建制改游牧为定居场牧;另一方面也可以安置分化一部分蒙古部落在这片草场,这么好的草场,谁听话分给谁。

当然,前提是这里得驻军。

哪怕依旧是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每年还要从松花江、嫩江运粮,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驻军了。

在这里少花钱,将来可能就得多花钱。前朝缩边之后,连大同这样的城市都可能被袭扰屠杀,算起来还是赔钱的。前朝教训,不可不取。

本朝的教训也不能不取,不能还派达斡尔人和当地人为主了,得从内地招兵强制戍边,让他们人生地不熟,跑都没地方跑。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这些人,虽然算不得内地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草原。一过兴安岭,一个个都傻了眼。

那句几乎人人会背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几乎是瞬间就涌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句更能描绘眼前所见的一切。

白云仿佛被蓝天染了色,挤一挤都能挤出来蓝水。半人高的草场绵延到天边,河流就像是贴在草原上的画,感觉拿手一抹就能擦掉。

“这地方,养的好马啊。”

杜锋等边军府兵忍不住赞了一句,跑到河边让马蹄踏出阵阵涟漪,毁掉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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