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今天,孙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第一次觉得朝廷不再是那颗不起眼但真的存在的星星。
而是,诸如太阳、月亮这样的东西。
这个之前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只有做背景幕布星空布景的某颗星一样的东西,至少在今天,和自己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朝廷的大军一来,他们就能活下来。
朝廷的大军不来,只怕他们都得死。
以前他们也有生死,但都和朝廷无关,朝廷也不会让他们从死亡变成活着。
而今天,却直接关乎生死。
对活人而言,没有事比生死更重要,也没有事比关乎生死更能让人明白有些东西,存在与不存在,区别真的很大。
之前那个虚幻的、模糊的、摸不到触不着、只存在于背景中的名为国家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渐渐清晰起来。
或许,朝廷来了还是要交税。或许,朝廷来了生意反而不好做了。
但这时候,孙涛,以及数千名在巴达维亚经历了一天战斗的市民们,都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至少,朝廷不会因为他们是华人,就屠杀他们。
屠杀,朝廷应该也干过。但理由,或是因为反叛、或是立威、或是士兵劫掠,不过,想来肯定没有“因为你们是华人所以要杀”这样的理由吧?
当今天这样的情况过去,或许因为税收、治理等问题,会将今日的情绪渐渐忘记,开始不满于税收、生活下降等政策。但至少在今夜,巴达维亚的数千华人,第一次产生了盼着朝廷来南洋的心思。
面对孙涛的问题,老兵给出的回答,很标准。只说朝廷的大军正在路上,就在这几天便到,说不定明天就来。只要朝廷的大军一来,这些荷兰人就要失败了。所以,只要守住,守到朝廷的大军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若是守不住,一旦散了、乱了,荷兰人杀进唐人社区,肯定是要屠杀放火一个不留的。
其实这时候孙涛等人并不想听关于“若是守不住会怎样的话”,道理他们都懂。
也不是很想听什么“指日便到”之类的模糊的话。
若是来一句明确的诸如“明天正午准到”之类的话,肯定会让整个巴达维亚的唐人社区都欢腾起来。
但是,没人敢说这句话。万一,明天正午没到,那人心就彻底散了。明知道会被屠杀,可能也没了心气,乱窜一气,试图逃走。
怀着明天朝廷的大军就来的期待,伴着荷兰人时不时发射的炮声,孙涛迷迷糊糊地在后半夜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荷兰人的攻击再度开始。
比起昨天,攻势更加的凶猛,好几次都已经突到了第二道街垒的前面,孙涛甚至也参与了肉搏。
中午时候,荷兰人的又一波攻势被打退。
天气正热,孙涛已经有些麻木,迷迷糊糊地坐在工事后面。
后面送上来了饭菜,胡乱吃了几口,旁边的人和他们一样,也是士气萎靡。
其实打了这么久,并没有死太多人。但是,残酷的肉搏战和炮击,给这些市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们有勇气排枪对射,但真的难以接受炮击和肉搏的惨烈。
好几次都要被荷兰人冲开,有些人甚至都扔了枪往后跑了。哪怕他们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可真看到那一幕幕交战场景近在咫尺的时候,脑袋真的不听使唤。
迷迷糊糊间,传来一连串的炮声,密集的如同鞭炮,声音沉闷,并没有那么响亮,但是连绵不绝。
迷迷糊糊的孙涛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趴在了地上抱住了脑袋。
可是,这炮声持续了好一阵,竟像是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一般,也没有铁弹砸向这边。
捂着脑袋的孙涛放下双手,听了一阵,这连绵的炮声是从北边传来的。
北边,是大海。
他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和他一样,也愣住了,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
然后,就有人反应过来了,蹦着高喊道:“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
“是咱们的军舰来了!咱们的大军到了!”
第432章 机遇(上)
当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第一次将模糊的、仿佛虚幻的北边那个国家看做“咱们”的时候。
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正遭受着东印度公司有史以来在东南亚地区最大的野战失败。
准备撤回到巴达维亚收容起来的1600荷兰兵,以及一部分当地土著雇佣兵和仆从军,遭受了归义军和一部分大顺海军陆战队的野战进攻。
400人被杀,其余人或是受伤,或是投降、逃散。
这400人一死,宣告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地区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的覆灭。
也意味着,夺取了制海权的大顺,在1747年5月季风来临之前,慢慢将东南亚的剩余荷兰堡垒啃下来,便可以宣告整个东南亚地区的霸主换人了。
而且这还得是荷兰人居然还想继续打下去的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情况。至少在47年5月,这里不会出现一个荷兰援军。
而且英国人的海军水准此时比荷兰人高得多,但英国人渡海去打个中美,都能还没到岸先坏血病减员三分之一,5000人爬到岸上能打仗的剩1500。
所以荷兰的援军只能是理论上存在的。
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失去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和制海权的荷兰人,实际上已经宣告他们了他们对东南亚统治的瓦解。
虽然,只死了四百人。看起来战斗的规模很小。
虽然,理论上VOC在亚洲地区,从波斯到日本,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有个五六千人,算上雇佣兵和仆从军,也得有个万把人。
但,这些数字在战略上毫无意义。
在欧洲,荷兰衰落的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结束,荷兰拒绝参加和会,正式放弃了世界性大国的地位。
在东南亚,荷兰衰落的标志,并不是这场被杀四百的野战。
五六年前荷兰不敢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时,其实已经宣告了荷兰统治的摇摇欲坠。
今天这场仗,不过是给这一堵腐朽的墙轻轻一推。
战败的瓦尔克尼尔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大顺这边的步兵接近的时候,选择了体面的投降。
在大顺这边的营地里,瓦尔克尼尔见到了熟人刘钰。
瓦尔克尼尔见到在炮兵阵地附近营地里的刘钰后,便觉得自己败的一点都不冤。
这和打仗无关,瓦尔克尼尔也不是很清楚刘钰和准噶尔部、罗刹人甚至日本的那几场仗打的到底怎么样,毕竟没亲眼见过。
而是因为前几年刘钰在欧洲,为大顺准备了一个耀眼的亮相。亮相的时刻,彰显了过多的政变、宫斗和阴谋的元素。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公司在东南亚的失败,是败在了阴谋上。
现在都到这个份上了,也在这里再度看到了刘钰,那么当年移民锡兰的事,还用想吗?肯定也是整个阴谋中的一部分。
觉得公司败在这么一个阴谋家的手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在他看来,就是阴谋。
而不是刘钰视角里看到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过程、已经荷兰商业资本过度蔓延滋生把荷兰空心化才是主因。
今天不归大顺,明日也会归别人。
两个人看问题的视角根本不同,但两个人本就没必要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
瓦尔克尼尔现在根本不想探讨公司失败的原因、荷兰衰落的内核,只关心公司垮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他要谈自己的个人命运。
而谈这个,两个人不需要三观互动。
见到刘钰后,瓦尔克尼尔主动提到:“侯爵大人,我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
刘钰身边有不少懂荷兰语的人,听瓦尔克尼尔这么一说,警惕地盯着瓦尔克尼尔,担心做出什么对刘钰不利的举动。
刘钰笑道:“依着天朝的规矩,或者说潜规则,其实一般情况不接受领军大将和敌方主将私下密谈的建议。”
“姜伯约、钟士季之旧事,瓜田李下,确实不好。”
“不过,南洋不是蜀道难的四川。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比山东、河南都安稳。谈谈也无妨。”
潜规则这东西,一旦故意说出来,便失去了阴谋和神秘的味道。
瓦尔克尼尔当然不知道姜伯约钟士季旧事,刘钰这么说不过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的。
笑着冲旁边的人挥挥手,副官搬来了两个空的火药桶,端来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对瓦尔克尼尔这人,刘钰此时没有太多的仇恨。
历史上他的确搞过红溪惨案,但现在这么一条原本的饿狼,被他愣生生训成了一条阉狗。
几年时间把这个当初刚来时候的横行无忌的大螃蟹,弄成了个缩头缩脚的大王八,这种快感可比一刀剁下去爽多了。
杀人不敢杀、移民不敢扔海里、甚至于当总督当得都生出来不如归去的心思。
论迹不论心,此人配合了刘钰的移民锡兰计划,亦算得上是大顺将来经略印度、夺取原材料产地和市场的大功臣。
瓦尔克尼尔先是恭喜了一下刘钰。
“侯爵大人,贵国这一次获取的巨大的胜利。短期之内,公司不会派来援军的。我们从1596年到现在,第一次在东南亚地区失去了制海权。从锡兰的科伦坡,到摩鹿加群岛的安汶城堡,贵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攻取。”
“贵国在欧洲的盟友法国人,很擅长攻打我们七省共和国的棱堡体系。我想,贵国一定也很擅长。”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上任巴达维亚总督的时候,是兴奋的、自豪的。但我那时候从未想过,我将会是公司的最后一任巴达维亚总督。”
“许多年后,人们书写《荷兰东印度公司史》的时候,我的名字一定会被史学家不断提起。”
“包括……移民锡兰政策、不能解决蔗糖危机、没有及时汇报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后世的荷兰人,一定会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刘钰心道合着你跑我这邀功来了?
他妈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是你能解决的?这个萦绕资本主义制度一辈子的阴影,你是谁呀,你能解决?
就算你把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告诉了董事会,董事会能干啥?阿姆斯特丹省最新的战列舰,论年纪我得叫声叔叔,就这,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老子从当年抓到了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毕业生白令的时候,就在准备下南洋了,准备了快二十年了。真当老子之前打不过?
不过是考虑战争该如何结束而已。
老子现在是枢密院副使,不是愣头的领兵将军了,怎么打仗根本不该是我该考虑的事,更多的要考虑怎么结束战争。
跑我这里邀功,你不愧是当过总督的,这官面上的说话技巧,倒是不弱。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瓦尔克尼尔看似在那倒苦水一般地夸奖过后,刘钰笑道:“移民锡兰的事,你确实也算是有功的呢,当然,对天朝而言。”
“但说实在的,朝廷拒绝遣返回福建、我派舰队来南洋让你们不敢屠杀,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倒是想让你们把他们移民到开普敦,可你们也移不起啊,对吧?真要是你当是能说服董事会,把六万华人移民开普敦,哪怕能活两万,等我回朝,便可起奏陛下,封你个好望侯了。”
这话看似是讽刺,可实际上刘钰说的还真是真心话。莫说六万死的剩两万,就算剩一万,在大顺这边按照归降的“藩镇诸侯”级别,封个侯爵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