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就像刘钰说的,荷兰人既没有在十年前突袭威海卫,毁掉大顺海军的萌芽;也没有往东南亚增兵备战……这让刘钰觉得很不爽,觉得荷兰人侮辱了大顺,没有尊重大顺,瞧不起他。
同样的道理,放在归义军这边,就是截然不同的结论。
首先,荷兰人肯定不知道枢密院的计划,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把军舰集结在井里汶附近。
所以,荷兰人没有选择直接攻城,而是选择长久围困,这说明什么?
在归义军高层看来,这说明荷兰人被两次失败的围剿弄怕了,非常认可归义军的战斗力,哪怕在嘴上不承认,但在潜意识里,已经将归义军看成是一支强军了。
对军队来说,有什么比得到敌人的认可和恐惧更好的夸奖吗?现在来说,基本没有比这更高的评价。
荷兰人在亚洲,打了一百二十多年的顺风仗,打出了自大。
当年郑成功围困台湾的时候,荷兰人二三百人,就敢列阵出城野战,想要以二百破数千,虽然被怼了回去。但也可见他们打了多少的顺风仗,以至于建立起了这样的自大和狂傲。
至于在东南亚,更是可以说,有几艘战舰、三四百门火炮、一两千军队,就敢和数万小国的军队开战,而且从来都是主动进攻。
现在荷兰人有战舰、有火炮、有将近两千兵力,可怂的却畏畏缩缩,不敢主动攻城,而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上帝造人的弱点上;寄托在坏血病、饥饿、热带病、疟疾上。
潜意识里,就没敢强攻。
牛二准确地把握了荷兰人的这种心态,也使得他做出的决定,也是基于荷兰人的这种心态。
如果荷兰人潜意识里对归义军没有重视和胆怯,看归义军和看待那些东南亚小国的土著军队一样,那么牛二的这次反冲击夺炮就相当冒险。
不说失败,至少也会遭受荷兰人猛烈的反击。
他又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手里的这点兵都压上去,到时候怕就是处在一种焦灼的状态,反而让荷兰主力趁机溜走,大炮也夺不到,多半会如同井里汶的炮台一样,拿楔子给堵死。
然而荷兰人的心态既然对归义军很重视,那么这一次反击夺炮的成功率,就大了许多。
……
荷兰营地里。
当大顺海军的桅杆出现在海面上时,包括瓦尔克尼尔在内的巴达维亚高层,脸色微变。
当大顺海军的舰队露出几乎全部的舰船数量时,他们的脸色从微变变为惨白。
至少八艘战列舰、二十多艘次级军舰的规模,在欧洲不能横着走,可是在好望角以东,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
陆军有可能以少胜多。
但海军,八艘武装商船,对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获胜的几率很小很小很小。
除非遇到当年西班牙无敌舰队遭遇的英国神风,或者是奥兰治的威廉登陆英国时候遇到的神风。
否则,即便荷兰舰队损失不大、甚至有所斩获,在战略上却也于事无补,制海权肯定是拿不到了。
而且,大顺忽然卷入这场战争,怕是处心积虑许久,可不是闲着没事干来打一打荷兰舰队练手的。
不管盘踞在万隆和火山地区的华人叛乱者,到底是谁在幕后支持,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大顺亲自下场,舰队南下,不管这支叛乱者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的,他们都会和大顺合作,来赶走自己这些荷兰人的。
战术上,荷兰舰队还有获胜的可能性。
凭借优良的航海术、他们自以为远超东方的炮术、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单纯从战术上将,都是有可能创造奇迹的。
比如,俘获一艘大顺的战列舰;比如击沉几艘大顺的辅助船。然后荷兰舰队全身而退。
在这战术上,算是胜利吗?
当然是算的。
八艘武装商船为主力的舰队,痛殴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的舰队,还能击沉或者俘获几艘,还能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战术上的胜利,更是可以写进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但是,战术上就算胜利了,于大局无补。
大顺依旧把持着制海权,荷兰舰队只能游击骚扰,战略上就是彻底将荷兰在东南亚的各个据点分割了。
瓦尔克尼尔对荷兰舰队是有信心的,但信心也就止于战术胜利了。
在大顺舰队露出全貌之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撤退。
往巴达维亚撤退。
据守巴达维亚,等待公司调兵、等待公司支援。
井里汶地处爪哇的东西要冲,瓦尔克尼尔却只能选择往巴达维亚撤退。除了巴达维亚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之外,更因为往东走,死路一条。
许多许多年前,中国的孟子说过一句话: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这句话就是对荷兰统治东南亚最好的诠释。
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没有盟友,只有屈服在其淫威之下的保护国。真要是往东撤退,一直听话的马打蓝苏丹国,决定第一时间伏击荷兰人,而不会置办酒肉,邀请荷兰人入国都,一起抵抗大顺天兵。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还是有判断力的。
至于失去了制海权,巴达维亚能不能坚持到公司援军抵达、甚至能不能抵挡大顺的强攻……瓦尔克尼尔信心并不足。
大顺拿到了制海权。
公司对巴达维亚的统治,也就仅限于城中。历史上红溪惨案之后,荷兰人的统治才真正辐射到了巴达维亚的周边:一个很好的侧面证据,就是红溪惨案之前,甘蔗种植园和糖厂内部,都用内部发行的铅币代币,每年过年之前都要闹一出要工钱的大戏;而红溪惨案之后,周边开始用荷兰的铜币了。
就算大顺围而不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现在他攻井里汶的方式。
制海权拿在手,锁死海上补给线,巴达维亚能撑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可公司的援军,至少也得两年才能到。
瓦尔克尼尔看了看远处华人叛乱者构建的、整齐的、蜘蛛网一样的反击壕沟,心想……能守多久?
若是大顺这边的正规军技战术水平,有这支华人叛乱者一半的水准,恐怕巴达维亚也守不了一个月。
“这支叛军,很强大。他们其实早已经拥有了控制整个爪哇的能力。我们应该早点承认的。”
“他们真的很强大,即便在欧洲,也是一支精锐的强军。”
头一次,瓦尔克尼尔公开的承认了这一点。
然而身边的心腹却苦笑一声道:“早点承认,董事会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总督大人无能,不能担起巴达维亚总督的重任。”
“这,是个在东南亚海岸上架起大炮,就能让他们屈服的时代。”
第408章 反击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把兵力展开,强攻井里汶。如果大顺帝国没有参战,我想日后我会得到一个怯懦的评价吧?我创造了荷兰在东南亚对一座叛军掌握的城堡围困而不强攻的历史……哪怕是当年苏拉巴迪叛乱,经营许久的庞宜尔,我们也是强攻而不是围困的。”
瓦尔克尼尔早在刘钰和他谈勘合贸易、自由贸易、逼着他把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送到锡兰的时候,他就已经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情绪。
此时还有心思自嘲,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已经料想到了公司在东南亚的前面败退。
即便大顺今年不参战、明年不参战,可总有一天会参战的,一旦参战,公司在东南亚剩余的势力,又怎么可能挡不住大顺的进攻呢?
自嘲过后,前方阵地上传来了几声炮响。被围困在井里汶的“叛乱者”,居然主动发动了进攻。
瓦尔克尼尔冲着身边的心腹们挥挥手道:“先生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让炮兵在前面顶一会儿,不要被他们黏住,尽可能把部队撤回到巴达维亚。这是我们和中国人谈判的资本。”
“在投降之外,还有一种不接受投降的可能。我希望,我们可以体面地光荣战败。”
“如果部队不足,恐怕中国人不会给我们投降的机会。先生们,你们要知道,我们的脑袋,是中国人向那些两面三刀的小国炫耀武力的最好的器具。”
“不要让中国人得到不准我们光荣战败的机会。”
为了防备“叛乱者”侧翼袭击,瓦尔克尼尔并没有将部队全部展开,这也为他撤退提供了很便利的条件。
前线的大炮,多半是不可能带走了。这些都是通过海运送来的大炮,制海权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把这些大炮带走呢?
身边的心腹都个各就各位收拢部队准备撤离的时候,瓦尔克尼尔独自站在了高处,观察着前沿阵地的动向。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高估了眼前这支“叛乱者”的战斗力。
不管怎么样,从这一次反击中,就能知道自己是否高估了。
虽然高估与否,对战局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希望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心安,确定自己的部署并不是因为潜意识的胆怯,而是出于对敌人的尊重和重视、以及自己观察到那些壕沟之后的准确判断。
前线,归义军内的精锐部队,集结在前沿的屯兵坑里。这些坑在荷兰人围城之前就已经挖好,原本计划的作用,是与荷兰人争线,让荷兰人艰难地将大炮推进到可以轰击棱堡的范围内。
本来就是主动防御,靠阵线进攻来防御,又不是蹲在棱堡里挨打。此时直接转为进攻,相当的方便。
归义军选择的反击方向,非常鸡贼,是靠近海岸的方向。荷兰人之前围城,将兵力分散在几个营地中。
因为之前没想到大顺这边会参战,尤其是军舰大规模参战,所以靠近海岸的方向,也是荷兰人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荷兰本身就有炮舰,这个方向也就没有多少野战炮和攻城炮,而且兵力稀少。从这里作为突破口,向西南方向旋转攻击,就可以直接攻击荷兰人炮兵阵地的侧面。
牛二抓的是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很重视的这种心理,而且还要担心归义军的另一部分趁乱反击。
所以牛二判断,从这一点强攻,一旦突破了荷兰人的包围圈,荷兰人的第一反应,是“另一部分没有在井里汶的归义军,可能会在侧后发动攻击,所以不能被黏住,要赶紧撤”。
要让荷兰人这么想,就必须展示出高超的战术素养,要让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有个非常直观的判断。
井里汶这边,归义军的火炮数量不多,但是在棱堡外的炮兵阵地可是不少。
因为大顺这边的战术体系,重视机动性和炮兵的集中使用、以及炮兵能跟得上步兵骑兵。即便物质条件不如大顺最精锐的那些部队,但是战术体系还是一脉相承的。
这些提前挖好的炮兵阵地,为的就是快速转移,让可能强攻的荷兰人无法短时间内摧毁归义军的火炮、并且归义军可以自主选择反击方向炮兵可以提供支援。
集中起来的四门英国火炮,在壕沟内运动到了靠近海岸方向的提前部署的阵地,朝着荷兰营地的方向展开了一轮轰击。
热带季风气候的旱季,使得井里汶周边的土地非常坚硬,极大地发挥了火炮的威力。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仗非要等到这个季节打,一旦到了六月份,海军出海说不定就遭“神风”了、陆军打仗死的人可能还没湿热气候疾病死得多、炮兵在泥地里射击完全就是为战场后捡破烂的拾荒者做贡献。
沉重的炮弹在干燥的土地上跳动着,就像是小孩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打水漂。至于这枚炮弹到底能弹到什么地方,全看运气。
荷兰人在海岸方向的兵力非常少,也不是没想过归义军可能进行反击,但考虑到三百多门大炮的舰队可以支援海岸方向,兵力少并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并没有舰队支援。
驻守在这个营地的200多荷兰人,忍受了一段归义军的炮击,缩在了胸墙的后面。
只是炮弹依旧可以轻松击毁那些简易的胸墙。归义军防止炮击的办法是挖之字形的壕沟,避免被炮弹砸一条线;荷兰人并没有考虑归义军的炮击威胁,只是修建了简单的胸墙。
几轮炮击之后,通过壕沟早已埋伏在屯兵坑里的归义军各部军官,开始整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分散个几个屯兵坑里。在军官确定荷兰人没有炮击威胁后,四个连队的归义军在军鼓声中,从预留的缺口呈纵队依次冲出了屯兵的坑。
没有炮击威胁,行进速度更快的纵队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后,军官立刻下令展成横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根据鼓点和号声,用军官们仿佛训狗、训鸭子鹅一样训练出来的麻木的机械的脚步,以标准的大顺青州军体系的变阵方式,完成了横队展开。
最前面的连队先展开,后面的二三连队直接纵队向左右拉齐,第四连队在后面展开,跟在第一连队的后面。
整个队形转换,不过花了也就三分钟时间,这是青州军的最低标准:以营队为单位,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各种阵型转换。包括纵队转横队、行军队形展开为战斗队形、营队规模的空心方阵等等。
根据情况制定的战术体系,也是因为刘钰考虑过大顺并没有数万人会战的机会,还是以营队的快速变阵为主。这种体系的传承,伴随着进入归义军的大量军官,自然而然地在归义军的战术动作中体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