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硝石燃烧的微微酸味、硫磺燃烧的臭味、船舱里汇聚成片的血,混合在一起,透出一股子叫人癫狂的味道。
炮仓里所有人的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自己的、别人的、喊杀声、咒骂声、惨叫声,都听不到,只有被大炮震的嗡嗡的鸣叫声。
靠着比荷兰人更优秀的燧发拉索,靠着氪金练出来的装填速度,在贴脸对轰之后,大顺的炮手掌握了先机,在荷兰人刚刚装填完毕的瞬间,大顺这边的30多门大炮,再度轰向了荷兰人的侧弦。
几十个大窟窿,露出了圣·米迦勒号炮仓里的惨状,弥漫的烟雾时隐时现。烟雾遮掩下,到处都是断肢、青紫色的肠子、内脏,或者被三十斤的铁疙瘩砸的不成人形的肉沫。
十几个浑身插满木刺的荷兰人趴在船舱上,哭喊着向后爬行。一个断了腿的荷兰人抓着自己的断腿,朝着天元号投掷过来,发泄最后的无能狂怒。
天元号第二轮炮击的同时,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几乎同时和对面的荷兰人露出了头。
双方贴的太近,根本不需要瞄准,拔出手里的短枪互相对射。
最能打架、威望最高的水手们率先抓着挠钩的绳索,跳到了对面的甲板上。
圣·米迦勒号船首的旋转炮,被天元号桅杆上的射手一一点杀。天元号旋转炮里的葡萄弹,瞬间倾泻在了荷兰船的甲板上,二三十人同时被鸡蛋大小的铁弹射中,扫倒了一片。
跳帮战,应该是此时这个时代,最为原始和野蛮的战斗模式。
没有阵型,因为狭小的甲板上不可能出现阵型。
没有长兵器,任何长兵器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都是给对方送人头的。
没有甲,因为水手不可能着甲。甚至很多水手连衣服都不穿,鞋子更不可能穿,半光着的身体,举着最原始的斧子,如同两群茹毛饮血的野兽,冲撞到了一起。
撕咬、搂抱、劈砍、用匕首捅、用枪托砸、用手抠眼珠子、趴在地上用斧子像剁排骨一样跺对方的脚掌……
这种复归原始的暴力场面,让李欗之前生出的豪气化为了犹豫。他设想过此时舰队作战的残酷,却没想到残酷到这种程度。
站在船舷旁的他,眼睁睁看到一个大顺的水手被人砍断了一只手,而断手的水手趴在地上,用斧子狠狠地剁掉了荷兰人的一只脚。
一个荷兰人的眼睛被抠了出来,接着被那个大顺水手抱着脑袋扔进了大海。而那个大顺的水手,也被后面的荷兰人用手枪打碎了脑袋,近距离的射击直接顶开了头骨,红白的脑花和鲜血溅了旁边坠落的帆布上,那是多少水墨画大家也泼洒不出的意境。
李欗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他不是没打过仗,他也去过日本的都城,也在战后去看望过伤兵,可那种感觉,和此时这种野兽般的蛮荒的战斗,根本不同。
好几次想要鼓起勇气,尝试也抓着绳索跳到那边去,可想了很久,终究没有。
他知道,即便自己要跳,身边的亲卫也会死死拉住他,并且把他拽回来。
李欗心想,自己已经胆怯了。
若是不曾胆怯,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想:自己是真的想跳过去,只可惜亲卫拉住了自己。
可现在,自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不免觉得,既已胆怯,全然像是作秀,自己都觉得恶心,那又何必?
想了想,叹了口气,慢慢退到了在后面的刘钰的身边。
刘钰也在重重保护下,并没有看对面甲板的厮杀,而是观察着远处即将收尾的海战。
那里离得远,看不到血肉模糊仿佛屠宰场一般的场面,只能看到双方的大炮轰击、互相走位,或者看到荷兰人的战舰降旗。
“鲸侯,孟子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总要有人立于危墙之下。将士们勇猛作战,我却有些微的胆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李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刘钰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刘钰心想,这真是标准的上位者的怜悯、权重者的无病呻吟。你不可能和那些水手们真的做到感同身受的。
“殿下,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你知道他们冒死拼杀,除了平日的训练,支撑他们的是什么吗?”
放下望远镜,刘钰缓缓转过身体,看了一眼对面甲板上的惨烈交战,缓缓道:“忠君爱国?那是军官的事,肉食者谋之。船上礼法森严,君子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人,水手不可能成为军官,只能成为军士。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两千年前用于春秋战国的陆地上,现在也可用于这大海上。”
“水手们为的是每个月的银子、为的是俘获一艘战舰百分之二十的战利品分红,为的是战死之后有抚恤,伤残之后有补助。”
“殿下若想真正保持海军的战斗力,就记得我这句话。别不给钱。”
“但凡有一条别的活路,没人愿意当水手的。殿下没见过饿殍遍地的村庄,也没见过黄淮水灾之后的饥民。有时候,易子而食这四个字,写在纸上真的没什么,可真正见到了,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当水手了。”
说罢,他指了指遥远的海岸线的方向,叹息道:“当年荷兰人来南洋,每年活着回去的水手,不足一半。殿下知道大顺的水手,和荷兰水手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李欗摇摇头,他想不出最大的区别在哪。既然说大顺的水手是为了钱,难不成荷兰的水手就是为了忠君爱国?
刘钰张开嘴,指了一下自己完好的牙齿。
“在牙齿。”
“荷兰水手也好、英国水手也好,他们基本都缺牙,全都是一口烂牙。”
“因为坏血病。会掉牙齿。”
“大顺的水手,终究还没有走出南洋,还是在家门口,还能保证不得坏血病。”
“这个区别,看似是牙齿,实则是他们走的更远、航行的更久。这是他们能够在南洋和我们打仗,而不是我们在大西洋和他们打仗的原因。”
“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是不对的。殿下当谨记,海军要往远方走,哪怕不打仗只是多走走,依旧还是海军,不至于退化为水师。”
“我真心不希望,花巨资养出来的水手、花了山一般白银造出来的十几艘战列舰,最终无事可做,蹲在天津卫的港口里慢慢腐朽。”
“水手愿意用命去换钱,军官们希望用水手的命换功勋前途。殿下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若想真正执掌海军,未必非要勇气无双、亲自肉搏。”
“您奋勇与否,水手们根本不在乎。甚至不如今晚上战胜之后能多分多少酒,更让他们在意。”
“如果能以势压人,主帅又何必奋勇争先?我就从不奋勇争先亲自肉搏,因为,为了对付荷兰人这几条破船,我准备了十几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前前后后十几年,从朝廷那抠来了上千万两白银。”
“殿下真有爱兵之心,多造几艘战舰、多弄一些银钱。十个打一个,是爱兵;用战列舰打武装商船,也是爱兵。用火枪去打弓箭,简直可以算是爱兵如子的典范了。”
“吴起之爱兵,不在文人记得的给士兵吸脓疮。而在于他练军阵、编武卒,以及武卒的免税、土地、耕牛。但朝廷总是记得前者,却总忽略那些土地和耕牛。”
说完这些,刘钰看着低头的李欗,问道:“殿下跳过去与否,影响胜负吗?”
李欗回身看了看已经被攻下的荷兰战舰的甲板,摇了摇头。
“不会。”
“殿下若是跳过去,能少死人吗?”
“不能。”
刘钰最后道:“若殿下有本事,让每个水手腰里别着三把燧发短铳呢?”
第403章 海战(五)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道理,俗不可耐。除了钱,就是钱,还是钱。
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情怀。
要说海军里有没有投笔从戎,想要在这大争之世为华夏开创霸业的?
肯定有。
但知道华夏这个概念、知道霸业的霸字怎么写的,肯定不至于去当水手。
法国有科尔贝尔的预备役船员登记制度;大顺是从灾民里挑选十二三岁的小孩以及贸易公司培养一部分;英国直接就是在街上拉壮丁、抓街溜子,发配于船上的陆战队宪兵龙虾兵为奴。
自耕农是此时极好的陆军兵源,但绝对不是最好的水手兵源。
刘钰故意说给李欗听,再三提醒,也是为了将来在朝中拉一个政策上的盟友。
如果不主动进攻,海军就是浪费钱,刘钰猜测一旦解决了南洋问题,朝中就将迎来一场要不要裁撤海军的大争论。
外面的敌人好说。
内部的反对者,捅人才最疼。
李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的定位实在是有些尴尬。海军从无到有的建设,他没参加;现在大顺这边成立了海军部,文官掌海军部,现役的海军统帅不能兼任海军部部长。
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说白了就是个带兵的。
造舰与否、海军能分到多少钱,他觉得自己好像使不上力。真要是能从朝中问海军弄来大笔的钱,军官高兴、水手开心,自己的威望当然也就提上去了。
可自己如今这个尴尬的地位,隐隐觉得刘钰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道鲸侯你一手把海军搭起来,水手的待遇也都是鲸侯用些手段贴补的,造舰计划海军上下都知道是枢密院上书天子的。你自是不用奋勇厮杀,便在军中有威望,镇得住,可我呢?
说的简单,水手腰里别着三支枪,可钱从哪来?自己哪有本事弄来钱?就不说这个,单说之前定下的规矩,俘获了敌军战舰,要给百分之二十的收益给船员和军官,朝廷那些人能不能痛快地给银子,那都难说。
“鲸侯所言极是,可是……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知鲸侯对此有什么建议?”
刘钰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据理力争。”
李欗叹息道:“这四个字,难就难在这个‘理’上。什么是有理?什么是没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鲸侯不是不知道,在这个鲸侯所谓的‘三观’上,咱们和朝中的人就根本对不上路。单单一个下南洋,按你我的看法,得钱百万,这肯定是对的;然而有人觉得,小人言利,君子言义,得钱百万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价值,你觉得很重要的筹码,在人家看来就是团无重量的空气,怎么据理力争?”
“两边的理,都不一样。我的理,是朝南走对;他的理,是朝北走对。这怎么据理力争?”
潜移默化的影响,最重要的还是三观。康不怠一直说,刘钰既不是西洋人,也不是大顺人,就在于这三观问题。很多后世刘钰觉得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时的大顺完全就讲不通。
李欗受刘钰影响颇多,虽然内心并没有总结出来,可隐隐约约间已经觉察到了这种无法相融的隔阂。
刘钰笑道:“殿下啊殿下,您现在是总督海军戎政。这是你的问题了,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作为海军统帅,可以不会打仗,自有枢密院和参谋部帮忙;可以不敢肉搏,自有水手们奋勇厮杀。但要是要不来钱、甚至裁撤了海军,削减了海军待遇,殿下这海军统帅,哪能得到军心呢?”
说罢,他指着远处还在进行的战斗,胜利的天平早已经朝着大顺这边倾斜,准确的时机把握和战术突击,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要俘获五艘以上的荷兰军舰。
“殿下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就是南洋的战斗结束之后,问朝廷要赏钱。一艘军舰价值的百分之二十,待南洋全程打完,至少也得准备十万两的现银。”
“否则,殿下就等着看吧,下次作战的时候,水手会告诉你,谁勇猛跳帮厮杀谁是傻子。”
“这是我早就许给水手们的待遇,殿下可以不增,但绝对不能减。”
“水手们忍着巨大的伤亡,忍着仿佛监狱一样的海上生活,甚至排着队找船上养的羊来泄火,真不是为了忠君爱国的。他们是小人,不是君子,别用君子的道德去约束他们。小人言利,那就给利。”
有些事,真的是李欗不清楚的。如同他之前想象过海战厮杀的惨烈,却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他也曾想象过水手被监禁一般的疯狂,却真没想到底层水手们会排着队去操山羊。
他接触了太多的军官,偶尔也会去见见水手,但却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与怜悯,和刘钰这种从无到有把海军建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待水手的心态。
刘钰的心态是,这些水手是为钱卖命的、道德用君子的标准去衡量全是人渣。
他们偷蒙拐骗;至少三成以上都有脏病;在海上憋疯了超越物种搞山羊,甚至对鱼嘴也有大胆的想法;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忠君大义;要是不给他们发饷,这可不是明末那群欠饷居然还听话的士兵,他们会直接杀死军官劫了船去当海盗快活的。
但是,他们是帝国向外扩张的基础,没有他们,大顺就不可能有南洋、印度。他们不是好人,但他们撑起了帝国的扩张。
刘钰不但没有遏制这些水手的心态,反而一直在默默助长。再说也根本遏制不了,海上生活就是如此,和蹲监狱没有任何区别。
李欗默默地思索着刘钰的劝告,心里想到了刘钰以前做的一个比喻: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产业不是自己的,但却要站在资方的角度去考虑一切,能省则省,能压榨就压榨。
但用在军中,似乎并不合适,对军队不可以能省则省,站在朝廷的角度,当然是不发额外的赏赐最好,水手的待遇在一些人看来已经挺高了,每年军饷之外还有配套的退伍制、注册海员三分之一薪资制、退休年金、俘获补助等等。
如刘钰所言,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可以不会打仗,但一定要为海军撑腰。真正的难事,并不在战场上。
李欗看着对面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着刘钰说的这些水手到底为何而战的本质,似乎真的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完全弄清楚。
这和他受到的教育,其实是冲突的。
无论是忠君大义,还是刘钰所谓的“我是谁、我不是谁”,都和这些水手的情况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