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被吓呆住的实习水手一边往外吐着中午吃的已经成为浆糊的饭,一边把黏在脸上的碎肉块抠下来,跑到后面去取火药包。
而一些当年从饥民中选的老炮手们,则镇静的多。他们当年见过的场面,虽不是战场,但全村死绝的大灾看起来更惨。炮声,可比那些鼓胀的尸体爆炸的声音悦耳的多。
他们镇静无比,对刚才那点死伤根本不在意。哪怕知道若是自己死了,下场也差不多,但也无所谓。
或者咀嚼着自己的水手烟。
或者从脖子上摸出一大堆的挂件,和尚开光的佛像,妈祖娘娘庙求来的护身符、许真君的海上佑平安的真符、威海西洋人教官教堂那弄来的十字架,挨个摩挲,盘算着井里汶这地方,到底该归谁管。想着以后要可能要和一些人打仗,是不是得去求个回民,让他们找阿訇小爸爸,问他们能不能开光啥的弄个护身符?神仙们各管一片嘛,别拜错了庙。
枪炮长的喊声再度传来,炮手们拽住了燧发拉索,等着错身而过的瞬间拉发。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靠近船首方向的第一门侧弦火炮,在天元号从荷兰舰队中间穿过的瞬间,拉发了燧发板簧。
轰……
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沉重的30斤炮弹的短铜炮,被巨大的后坐力推着向后猛退,又被勾在船舷上的绳索拉住,船舷钩索上的滑轮挂钩发出吱嘎的响声。
第401章 海战(三)
伴随着大顺舰队主力的切入,天元号左右两侧的两艘荷兰军舰,很快就丧失了战斗力。
八艘战列舰从同一位置穿过,两侧的大炮轮番对着两边怒射,形成了非常良好的集火效果。
将近600发炮弹,在短短的五分钟内倾泻在了两艘荷兰人的战舰上,几乎可以互相吐痰的距离,将战列舰重炮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不是法国新型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但却是第一次成功的首秀。
因为真正的首秀,发生在一年前,法国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玩脱了,被英国几艘巡航舰俘获了,并且从此被仿造,成为了英国战列舰的主力。
毕竟这个型号的战舰,集结了法国最优秀的人才。单单一个桅杆,就是27岁便让欧拉在数学设计应用上屈居二等奖,拿到了科尔贝尔生前立下的“法兰西科学院船舶设计数学应用”一等奖、被称作“造船工程学之父”的皮埃尔·布格。
这几艘被刘钰不惜用米尼弹、木托榴霰弹、每年专买法国呢绒、甚至赠送法国西洋参貂皮贸易换来的战舰,现在看来换的很值。
荷兰人没料到,他们印象里笨重的战列舰,居然能达成这个航速。
荷兰舰队司令并没有犯太大的错,根据经验,尤其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判断战列舰的速度只能咬一下舰队的尾巴。
却没想到之前一直压着速度的战列舰,能够达成这样的速度,插到了荷兰舰队的队列中。
两艘荷兰战舰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船尾和船首受到了重创,近距离的重炮直接报销了两艘船的桅杆,使得这两艘船只能漂浮在海上。
至于击沉,那是不可能的。或许八艘战列舰围着轰个半个小时,或许差不多能沉。
但失去了动力的军舰,也就等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就是待宰的羔羊。
天元号在穿过荷兰舰队后,继续向前,并没有立刻转向。
作为头舰,它保证后面的七艘战列舰都能通行的距离,才可以以一个大半径,向南转弯。
战列舰的速度相对慢,逆风更不适合,所以要向南转弯,依旧在外海一侧咬荷兰人的尾巴。
若大顺军舰为1,荷兰舰队为0,荷兰舰队前部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也穿了过去,形成了一种01010的局面。
天元号带领的战列舰主力,咬最后一个0,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主力,咬第一个0,中间隔开的荷兰舰队暂时不管。
因为大顺两个纵队的卡位,使得中间被隔开的那部分荷兰舰队无法轻松转向,不管是逃走还是继续维持战斗队形,都很麻烦。
不管是朝哪边转向,都需要面对大顺前后两个纵队的军舰的侧弦火炮封锁。
在天元号穿过荷兰舰队的瞬间,荷兰的舰队司令脸色苍白。
实际上,在天元号忽然全帆加速,距离荷兰舰队还有400米左右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
这时候他才看明白大顺这边奇葩阵型的意义。战列舰抗揍,速度慢,所以在前;巡航舰速度快,所以在后。
由一路纵队变两路纵队,依靠战列舰和巡航舰的速度差,可以保证两列舰队几乎是同时捅穿了荷兰的舰队,彻底将荷兰舰队分割。
战场已经不受控制了,荷兰舰队已经无法再维持线列,而且中间被分割的舰队此时也根本无法转弯。一瞬间,整个荷兰舰队彻底陷入了混乱。
各自为战,是最扯淡的一道命令,舰队司令的作用,在各自为战的时候,几乎就是零。
但现在,阵型已经被冲开,除了各自为战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补救的措施。
荷兰舰队的旗舰,圣·米迦勒号,从舰名继承上来看,大顺所有的军舰,都得算是重孙子辈的。
前朝天启年间劫马尼拉船、攻澳门、抢舟山、都是这艘船打的头阵。百多年过去,已然成为了一艘悖论之船:船上的木料基本全都换了一遍的圣·米迦勒号还是圣·米迦勒号。
旗舰在舰队的靠后的位置,正在天元号等八艘战列舰的射程之内。
幸于天元号穿插的位置,猛攻左右两侧的军舰,圣·米迦勒号暂时没有遭受损伤。
但是,大顺这边的舰队可以集火左右两侧最近的,而荷兰这边失去了指挥和控制,处在一种各自为战的状态,本就不多的火炮分散在大顺庞大的舰队上,顿时成了挠痒痒。
集火和不集火的区别,是非常非常巨大的。
荷兰舰队司令知道自己恐怕已经失败了,但他希望荣誉的战败,至少也要拼出一个战果,让大顺知道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转向!全力进攻中国人的旗舰!”
舰队已经陷入了混乱,荷兰舰队司令冲着自己的旗舰发出了命令,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旗手,让那些茫然失措的己方军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前面被分割的那些军舰,他已经管不到了。荷兰人的旗语技术并不成熟,而且炮击导致了大量的烟雾,根本也无法传递消息。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旗舰作为旗手,凭借荷兰人的海军传统和优秀的资深舰长,在这种混乱中自发地反击,为荷兰海军的荣誉争取一点点战败的荣誉。
圣·米迦勒转向贴近天元号的动向十分的明显,天元号暂时还在继续前行,以防止后面的舰队无法通行展开,还必须要绕一个巨大的半径转弯。
所以圣·米迦勒号可以凭借更快一点的速度、更轻便的转弯,追上天元号。
不得不承认,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荷兰人海战敢于刺刀见红的勇气,也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即便烟雾弥漫,即便舰队陷入了混乱,周围的四条船在看到旗舰的动向后,立刻自发地支援起来他们的旗舰。
没有指挥,但这些资深的舰长们凭借自己的经验,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各自为战,仍旧需要配合。
井里汶的外海上,上演了一出荷兰人的可歌可泣的悲壮画卷。
两艘荷兰军舰用一种必死的信念,横在了天元号后面的几艘战列舰的侧前,阻挡着大顺的战列舰舰队向圣·米迦勒号齐射的视角。
他们知道自己对射,别说七艘战列舰,就算是一艘,怕也射不过。
但唯有如此,才能为圣·米迦勒号,和旁边的哈勒姆号,创造一个贴近天元号,登船肉搏的机会。
大顺这边的七艘战列舰的右侧弦火炮,对着这两艘800吨级的武装商船,开始了此时整个世界海军最快的几轮齐射。
燧发拉索的加持、氪金火药练出来的炮手,使得大顺的这几艘战列舰的射速,独步天下。
但此时他们的射击角度被这两艘战舰封堵,哈勒姆号更是凭借轻便的优势,试图卡在天元号和后续战舰的中间,在局部创造一个多打少的局面。
哈勒姆号后面的辅助舰,也意识到了圣·米迦勒号的意图,也快速地、自发地朝着天元号的围过去。
因为天元号要为后续的舰队通过拉出距离,转弯半径有些大,使得圣·米迦勒号似乎确实有机会靠近。
但其实,即便靠近了,也没有用,战役已经失败了。甚至可以说,在天元号冲击到荷兰舰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败了。
然而,即便失败,也需要保留一点点海军强国的尊严、保留一点点在东南亚一百二十年未逢败迹的体面——前几年的特拉凡哥尔在印度,更早之前和郑芝龙打也不是在东南亚,荷兰人在东南亚还是可以说一句一百二十年未有败迹的。
荷兰人的意图过于明显,天元号上,刘钰和李欗看着荷兰人的动向,不禁有些感叹这悲壮的场景。
如果天元号像是个200斤的壮汉,圣·米迦勒号,就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而后面的那些辅助船,则完全就是些五六岁的小朋友。
在阵型被大顺这边打乱之后,这些五六岁的小朋友、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义无反顾地朝着天元号这个200斤的壮汉围了过来。
就像是西洋故事里,那个冲向风车巨人的傻子;又如同东方文化里那句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
“其实,有个道理,荷兰人应该是最清楚的。船坚炮利的物质优势之下,所谓勇气,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如果勇气这么有用,那么荷兰人就不可能凭着三五千人,占着南洋这么久了。”
看着凭着勇气和意识朝这边围过来的荷兰船只,刘钰笑了笑,并不尊重荷兰人的勇气,只是略略感叹一下他们的意识。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到底还是有用的。
李欗笑道:“看来,他们是想跳帮肉搏?”
“殿下说的没错。围过来对轰,让他们轰一个小时,也没用。那两艘船挡着视线,挡不了多久,荷兰人肯定想要贴近肉搏。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争取的这点时间里,夺取咱们的旗舰。枪炮无眼,殿下且先暂避,让儿郎们征战就是。”
李欗却摇摇头,知道这是一个刷威望、真正让海军军官们认可的机会,便摸了摸腰间的短铳道:“我自小少一只眼睛,却省的射击时候闭眼了。射艺不说独步,却也不差。我要在甲板上,叫荷兰人亦知道,我等也不缺勇气。”
第402章 海战(四)
刘钰给李欗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心知肚明,便将李欗围在中间,以血肉之躯挡住可能无眼的铅弹、木屑。
炮声隆隆,枪炮长跑到了硝烟弥漫的炮仓中,现在天元号只能一侧炮击了,左侧的炮手暂时用不上。
“左弦炮手!上甲板!准备肉搏。”
呜呜的哨子声和战鼓,让左弦的炮手扔下了手里的大炮,沿着狭窄的船舱跑到了甲板上。
出舱的门口,武器管理员正在分发斧子和钉锤。
拿到肉搏武器的炮手全都蹲在了甲板船舷那里,一只手提着自己的斧子,一只手抓着捆好的、用来挡对方子弹的吊床帆布。
下层的甲板不时传来一阵阵节律的震动,那是大炮在怒吼。
沉重的铁弹不时飞出,或是落在荷兰船的船身上,或是在旁边溅起高高的水花。
桅杆上的火枪射手,在静静等待着距离的拉近。
两船相距百米左右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天元号和圣·米迦勒号上的炮声都停住了。
本该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却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寂静。
因为双方都按照操典,将大炮装填完毕,等待两条船靠到极近的时候,最大化地发挥炮击的威力。
两边准备跳帮战的水手们,也几乎是一样的动作,一只手抓这船舷的栏杆或者吊床,半蹲在甲板上,等待靠近。
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天元号船首的旋转炮炮手,将装满了葡萄弹的火炮,对准了荷兰人的甲板。
就在两艘船靠近到挠钩的距离时,双方用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互相投掷出了挠钩,勾住对面的船舷。
与此同时,两边战舰的炮手们,也几乎同时发动了炮击。
脸贴脸的距离,重炮直接击碎了船舱的木板,飞舞的铁弹、击飞的木屑、若无船舱木板阻隔互相可以吐唾沫骂娘的距离,都让船上的战斗比陆上的战斗残酷百倍。
瞬间的击发,炮仓里全是烟雾,七八个大顺的炮手被木屑扎的满身都是,只要手脚还没断,就顾不得身上的木屑。
他们很清楚,一切全靠运气。运气好,哪怕隔着一步远,自己可能都毫发无损。唯一能改变运气的办法,就是用比对方更快的装填速度,彻底把对方的炮手都弄死。弄死了敌人,也就不需要运气这个概念了。
倒霉的人被铁弹砸碎了身体,或者被木屑割成了两半,旁边的战友一人提着一条腿,直接扔到了大海里。为后面运送火药的人清理任何可能的障碍。
不算太倒霉的,提着自己的断手,往船舱里面撤走,咒骂着天杀的船医,心里却又欣慰地想着,只要自己能在船医的手底下活下来,那么就再也不用参加这样的战斗了,还有海军内部的伤残补助金可以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