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里是荷兰,不是大顺。
黄袍加身这种事,在荷兰不算什么事,而且奥兰治家族本来就有资格穿。可现在是能穿而不想穿,可不是想穿没机会穿。
本廷克的想法,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该见面,还是得见的,这是贵族圈子的事儿,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有的。
但见面,又不见得非要接受刘钰的蛊惑,只要被蛊惑者坚定心念,再怎么蛊惑也是没有用的。
照着这样的想法,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向刘钰发出了邀请。
刘钰对回馈邀请的反应也很迅速,从彼得堡回来的第四天,就来到了威廉在弗里斯兰的庄园。
荷兰首富就是与众不同,这庄园很气派,除了这三个省的执政之外,威廉还继承了一大堆神罗小国的旁支的爵位、庄园、土地。
娶的又是英王乔治二世的女儿,有着正式“Princess Royal”封号的长公主。这玩意儿可不是第一个出生就自动获得的,而是得册封的。即便这位长公主得过天花,满脸麻子,但那也是长公主啊,居住的“宫廷”当然不可能差。
这所位于弗里斯兰省会莱瓦顿的庄园,是按照联省执政的规格建造的。
不过刘钰是没兴趣欣赏这里的建筑,夏宫和没有被破坏拆走的琥珀屋都见过了,这地方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
他这次来,是来主动“灰头土脸”的。
既不准备干仗,也不准备吓唬人,故而也不像是去彼得堡那般把所有能拿枪的都带上了。
就几个亲随跟着刘钰,一切从简。
终究,他的官方身份,是大顺的侯爵、全权特使。
如今的奥兰治家族,又不是荷兰的执政官,只是北方三省的执政。
按照外交礼节,如果刘钰是官方身份的话,其实应该是奥兰治家的威廉,去阿姆斯特丹见他,而不是他来这地方见威廉。
这事儿有关国体,他可不敢胡搞,只能以私人身份来见。
在一套乱七八糟的欧洲礼节的接待后,刘钰总算是见到了这位鸡胸佝偻被妻子说长得像狒狒的三省执政官。
以及得过天花之后,满脸麻子坑的安妮长公主。
虽说评价别人的长相不好,而且刘钰也不是那种喜欢评价别人长相的小人,毕竟这是天生的,或者是不可抗拒的疾病造成的。
但想着这样的人,历史上竟然琢磨着要效仿凯撒,英雄归来,要跟老丈人要点部队去指挥军队大战腓特烈二世和法国的贝尔岛公爵,这就让刘钰感觉到特别的神奇。
实在是缺乏先天条件。
要说兰陵王那样可能脸长得丑,还能带个面具。
可佝偻鸡胸加脊椎畸形,这在军中想要立威,实在是不成。军队是个很注重雄性美的地方。
看来,荷兰是完了。
刘钰心想哪怕我不坑你们,你不能在军中立威,没有拿破仑在军中那样的威信,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摄政寡头?
集权你还真集不了。
现在集不了,荷兰可就错失最后一次复兴的机会喽。
心里虽然百般腹诽,但他在大顺朝堂上也混了许久,表面文章还是做得很好,彬彬有礼地向威廉和安妮长公主表达了初见的礼仪。
但很快,这种彬彬有礼而塑造出的良好印象,就被刘钰自己打碎了。
见面寒暄之后,刘钰上来就说了一大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什么自由贸易的好处啊、什么区位比较优势啊、什么自由贸易有助于提升人民生活水平啊。
什么金银才是财富的重商主义理论是错误的啊、什么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有用、什么全方面放开关税保护才能有利于荷兰的健康发展啊。
什么通过国际交换获得本国不能生产或生产成本太高的产品,从而使消费者得到更高水平的满足;通过国际分工、发挥比较优势使本国资源得到最佳配置。
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特别有道理。
但也确确实实是没有用的废话。
威廉等人不是听的连连点头,大赞这一套《国富论》的前瞻思想,而是心想这位侯爵大人是疯了吧?
放开关税?那荷兰仅存的那点纺织业和工业,不全都完了?
有利于人民生活水平?几千上万的纺织工人没饭吃,这是有利于提升人们生活水平?提升在哪了?
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什么用?那既然没什么用,你万里迢迢跑到阿姆斯特丹,来谈什么自由贸易啊?
而刘钰说到兴起处,更是直言,大顺将永远打开国门,只要能够商定贸易协定、关税协定,大顺将保证遵守,并且欢迎与大顺进行全方位的贸易。
如果荷兰打赢,大顺将给予荷兰货物百分之五的低关税、取消船舶入港税。
甚至,大顺愿意割让舟山附近的一座小岛给荷兰,而荷兰只需要给大顺在阿姆斯特丹附近割三分之一舟山小岛的大小就行。
及至激动之处,手舞足蹈,句句不离自由贸易、公海自由航行、反对保护主义之类的字眼。
威廉等人听的大眼瞪小眼,心想疯了、疯了。
这条件,别说我们不敢答应,摄政派肯定也不会答应啊。
你真要是以这个条件,扶植政变,那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是不敢。
谁敢签这个条约,谁就是妥妥的卖国贼啊。奥兰治家族积累的这点底蕴,这点祖先留下的声望威望,只要这样的一份条约,就能败的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而威廉的首席顾问本廷克伯爵,则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想,我的上帝啊,俄国女皇,到底答应了刘钰什么条件?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逻辑。
刘钰在彼得堡发动了政变,推伊丽莎白女皇上位,肯定是双方有些秘密交易。
而且,这个秘密交易的规模应该非常之巨大;而且,俄国女皇一定是答应的;而且,这个条件如果公开的话,一定会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因为……如果刘钰在俄国碰了一鼻子灰,或者俄国女皇没答应、或者得到的索取的没有那么惊人,此时的刘钰不可能直接开出这么大的条件。
显然,这是在俄国爽到了。
以俄国的经验,理所当然地认为荷兰也能答应类似的条件,只要他能支持政变。
就像是一个人在树桩旁睡觉,啪的一下,撞死了一只兔子。这个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第二天继续在树桩这,还能再捡到一只兔子。
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努力砍了个树桩,等着兔子,结果毛也没等到,白忙活,他还会对树桩有期待吗?
所以,俄国女皇,到底是答应了大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这位侯爵大人爽到这种程度?
第340章 细思恐极
细思恐极!
本廷克伯爵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他知道眼前这位喜形于色、满面红光的侯爵,可绝对不是什么蠢货。相反,是个相当难缠且可怕的对手。
正因为不是蠢货,这时候说出一些仿佛蠢货般的言论,才叫人心生疑惑。
傻子才会相信去和大顺自由贸易。
当初荷兰是整天喊着自由贸易、公海自由之类的口号,但那时候是面对西班牙葡萄牙的垄断。
现在虽然也整天喊,那是因为不列颠的《航海条例》。
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这自由贸易的口号,可以和西班牙说、可以和英国说、可以和法国说,唯独不能和大顺说啊。
眼见刘钰已经把自由贸易、反重商主义、反关税保护,上升到放之四海而皆准、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反人类的地步时,本廷克伯爵终于忍不住了。
“侯爵大人,如果您这么坚持自由贸易,为什么不先让英国放弃《航海条例》呢?”
“如果英国放弃了《航海条例》、西班牙放弃了《殖民地贸易审查法案》,荷兰立刻会坚定不移地支持自由贸易。”
刘钰愣了片刻,无奈道:“英国那边不会同意的。”
“那侯爵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同意呢?”
“因为我说的,是普遍正确的真理,这是绝对符合逻辑的。你们难道能从逻辑上反驳自由贸易的好处吗?”
本廷克伯爵抽动了一下脸颊,心想逻辑上确实是没法反驳的,可是,逻辑上没法反驳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侯爵大人,正确的事,不一定就要去做。如果每个人都理性地认为正确的事就要去做,那么这个世界将美好的多。现实是残酷的,不是理想国。我们必须要考虑荷兰的手工业从业者。”
“而且,从法律上讲,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是政府授予的。在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到期之前,我们荷兰人尊重法律,不会无故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
刘钰今天就是抱着“讲道理”的心态来了,平日里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绝对正确的废话”,甚至把一些绝对正确的废话嗤之以鼻。
但今天,他纯粹就是来讨灰头土脸的,说的话也就越发正确起来。
越正确,越是废话。
“执政官殿下、本廷克阁下,有句话,我觉得我有必要讲清楚。从逻辑上讲,或者说,从理性和公理上讲,VOC公司对荷兰人民的整体利益,是有害的。”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了荷兰人民无法享用到便宜的茶叶、无法使用便宜的香料、无法用上便宜的瓷器。VOC为了获得超额的利润,砍伐烧毁丁香树、对香料群岛进行屠杀来减少产量,这难道对全体荷兰人民不是有害的吗?”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喝到几十个铜子一斤的茶叶,但却要花费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每餐都用上东南亚的香料,但迫于价格却不得不减少使用量。”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造就淘汰土旧的陶器,用上景德镇的瓷器,只要VOC放开垄断权,商人就会互相竞争,价格就会降下来。”
“因为VOC的垄断权,以及不欢迎公司以外的荷兰人前往东南亚定居,导致了东南亚地区的荷兰人数量严重不足。那么肥沃的土地,明明可以成为荷兰重要的市场,成为荷兰本土工业的支柱,但却因为垄断权,成为了荷兰人的荒原。”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VOC内部腐败丛生,各自携带私货。如果取消了VOC的垄断权,荷兰人可以自由地前往好望角以东贸易,那些携带私货影响效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实现了真正的自由贸易,荷兰人甚至不用种粮食,只要安心地发展优势的造船业、运输业、金融业,就可以有更多的人口用于纺织业等工业。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足够的粮食。”
“我说的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你们就一点不清楚吗?”
本廷克伯爵心道,废话,我们又不傻,我们当然清楚。
但问题是,我们自己就是VOC的股东啊。
再说了,荷兰人民?关我屁事?我们和那些刁民,根本不是一个物种。他们能不能喝得上便宜的茶叶、用得上便宜的瓷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可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因为有些东西,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钰说的这些,都是绝对正确的话。
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说,刘钰说的这些话,逻辑上有问题。
但,这些逻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绝对正确的话,在现实里就是废话。
“侯爵大人,在正确之外,还有公正。”
“一百多年前,如果不组成股份制公司、不授予垄断权,公司怎么可能竞争过那些对手?”